丘逢甲(1864—1912)是近代与黄遵宪齐名的爱国诗人,祖籍广东镇平(今蕉岭),出生于台湾淡水厅(今苗栗县)。1889年中进士,授工部主事,告假还乡。1895年,清政府因中日甲午战争失败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给日本。丘逢甲当时任全台义军统领,防卫台湾,遂联合台绅,上书清廷,表明“万民誓不服倭”,要求勿割台湾。力争无效之后,他和一些绅士商议成立“台湾民主国”,推举台湾巡抚唐景崧为总统,并致电清廷,表明:“台湾士民,义不臣倭,愿为岛国,永戴圣清。”[1]日军登陆后,丘逢甲抵抗失利,弹尽饷绝,被迫离台内渡,回镇平定居。他同情变法维新,1900年1月,曾应康有为之邀到香港,与康有为、梁启超、唐才常等人共商救国大计。[2]
这时容闳和丘逢甲还没有见过面,但已为一致的政治目标而同时奋斗。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后,容闳向湖广总督张之洞建议两策,“第一策:劝中国速向英伦商借一千五百万元,以购已成铁甲三四艘,雇用外兵五千人,由太平洋抄袭日本之后,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则日本在朝鲜之兵力,必以分而弱。中国乃可乘此暇隙,急练新军,海陆并进,以敌日本。第二策与第一策同时并行:一面由中政府派员将台湾全岛,抵押于欧西无论何强国,借款四万万美金,以为全国海陆军继续战争之军费。”[3]张之洞完全接受了容闳的建议。一方面,他立即致电在美国的容闳,派容速赴伦敦借款1500万元。容闳抵伦敦不及一月,筹商借款已就绪,惟担保品尚未指定。容闳托中国驻英公使转电清政府,请以关税为抵押。总税务司赫德和直隶总督李鸿章不允所请,借款无成。[4]另一方面,张之洞向朝廷建议:“可与英公使、外部商之,即向英国借款二三千万,以台湾作保。台湾既以保借款,英必不肯任倭人盗踞,英必自以兵轮保卫台湾,台防可保。借款还清,英自无从窥视台湾,其权在我。如照此办法,英尚不肯为我保台湾,则另有一策,除借巨款外,许英在台湾开矿一二十年。此乃与英国家有大益之事,必肯保台湾矣。”[5]
容闳、张之洞的押台保台计划,得到包括丘逢甲在内的台湾绅民一致支持。经张之洞授意,台湾巡抚唐景崧于1895年4月20日约见英国驻淡水领事金璋(Lionel Charles Hopkins),向他“介绍一个由台中和台北绅士的负责人士所组成的代表团,他们表示愿把台湾交给英国,中国保留主权和地税,英国取得行政权和各种捐税”。[6]这些捐税,“包括对煤、樟脑、茶叶、黄金和硫矿收税”。[7]丘逢甲当天正视察义军防地,未能参加会见,但作为台湾地位最高的士绅,他肯定是赞同此事的。4月28日,他在第二次刺血上书时说:“万民誓不服倭……现闻各国阻缓换约,皇太后、皇上及众廷臣倘不乘此将割地一条删除,则是安心弃我台民。”[8]隐示他对押台保台计划的支持。
光绪帝本来对张之洞的建议已颇重视,读了丘逢甲的血书,更深受感动,当即下谕:“本日又据唐景崧电称,绅民呈递血书……台民誓不从倭……着李鸿章再行熟察情形,能否借三国阻缓之词……详筹挽回万一之法。”[9]经过容闳和丘逢甲的共同努力,押台保台的计划终于成了清廷的最高决策。但列强权衡利弊之后,都对日占台湾条款采取不干预的政策,计划落空了。丘逢甲转而成立“民主国”,自主保台,事败后内渡。容闳亦于1895年初夏应张之洞之邀,回到国内,任江南交涉委员。
1896年,容闳辞委员之任,到了上海。这时,梁启超正任上海《时务报》主笔,鼓吹变法维新,他在给康有为的信中说:“容纯甫(闳)在此见数次,非常才人也,可以为胜、广。”[10]梁启超把容闳视作陈胜、吴广,即说明康门师徒在主张变法维新方面,与容闳议论相合;同时也说明康门师徒自命为开创新朝的刘邦,而只想利用容闳为马前卒,“为王前驱”,并非坦诚相向。按照中国的传统史学观点,称人为“陈胜吴广”,实贬义大于褒义。不过,当时容闳一心致力于中国富强,视梁为同志,当然不可能知道梁的真实想法。
同年,容闳到了北京。1897年底和1898年初,康有为和梁启超也先后到达北京。容闳自述,“予之寓所,一时几变为维新党领袖之会议场”。[11]在戊戌政变发生前夕,康、梁遣谭嗣同劝袁世凯起兵围捕慈禧太后时,两人都到容闳所住的金顶庙等候消息。康有为还说,9月19日,“闻袁知变不奉命云。容纯甫欲请美钦使,然以其无兵,无济于事,(康)却之。”[12]次日,康有为逃出北京。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再出“训政”。李提摩太记,同一日,“梁启超及谭嗣同私自见我,对我说已经有谕捉拿他们。我们商讨办法保护皇帝,他的性命是在极危险之中。我们决定了容闳去见美国公使,因为他是美国籍民,梁启超去见日本公使,而我自己去见英国公使,使他们立刻设法去保护皇帝。但是不幸得很,美国公使已去西山,而英国公使在北戴河。”[13]容闳其后亦离开北京,居于上海租界。1899年初,他又到了日本,与康、梁会合。1899年4月3日,康有为离日本往加拿大,16日抵温哥华。容闳同行,任书记及翻译。[14]不久,康有为前往英国,5月31日抵伦敦,企图说服英国政府扶助光绪帝柄政,未遂,返回加拿大。梁启超在1898年10月26、27日,曾在日本以笔谈方式告知志贺重昂,谓容闳会来日本以陪同康有为赴英美。[15]则容闳很可能也随康有为到过英国。
此后,容闳迁居香港。1900年1月,丘逢甲到香港与康有为、梁启超、唐才常等人共商大计。但容闳没有参加这次聚会,可能是有事离开了香港。
1900年1月27日,康有为离开香港,2月1日抵达新加坡。3月,丘逢甲受广东当局派遣,往南洋调查华侨情况,随即到了新加坡。容闳3月末也到了新加坡。[16]
康有为、容闳、丘逢甲在新加坡共商起兵勤王事宜。容闳曾面询新加坡一警官:英国是否愿支持维新分子之武装起义?此一起义可能于三阅月后发生。容希望召集500美国人参加。[17]是时梁启超致信其堂兄梁启田谓:“丘仙根(逢甲)进士倡率屋闸。”[18]4月23日,梁致信康有为说:“先生左右不可无一深通西文亲信之人,以资策划备交涉之用……菲岛之事(按:指联络菲律宾义军参与勤王),或劳纯老(容闳)一行,则甚妙。”[19]在获悉容闳已出发赴美后,梁又于4月29日再致信康有为说:“纯老来美,大善,可以为各处保皇会增力。弟子前信因以日内大事在即,夫子左右不可无一通西语之人,故阻其行。今见此次来书,大约去事尚远,能抽暇一来最妙也。”[20]可见容闳与丘逢甲之分工合作:容争取外援,丘则回内地发动起义。
容闳离开新加坡时,丘逢甲写下了《星洲喜晤容纯甫副使,即送西行》三首:
吾国有爹亚,将为欧美游。艰危天下局,慷慨老成谋。新运开三世,雄心遍五洲。南华楼上话,一夕定千秋。
七十尚如此,吾徒愧壮年!挑云叩阊阖,救日出虞渊。异域扶公义,神州复主权。柬之原来老,终仗力回天。
廿载知名久,相逢瘴海春。亚洲数先达,岭表有奇人。南出终张楚,西行更哭秦。风云看勃郁,万里送飞轮。[21]
容闳离开新加坡,即回香港;3月31日与兴中会骨干谢缵泰讨论了政治局势;4月2、3日又分别与谢缵泰及兴中会会长杨衢云密谈联合与合作的问题;4月4日,乘“中国皇后”号邮船赴美。[22]7月23日,唐才常在上海召开“国会”,到会的有容闳、严复、章太炎、毕永年等八十余人,推举容闳为会长。“国会”的主要宗旨是创造新自立国,请光绪皇帝复辟。但唐才常组织的“自立军”于8月22日失败,唐才常殉难。而孙中山恰在8月22日由横滨秘密返国,29日回到上海。9月1日,容闳和孙中山同乘“神户丸”前往长崎。两人在船上相识,一见如故。以后,容闳就逐渐疏离康有为,转而支持孙中山。1908年7月14日和1910年4月13日,他两度致信谢缵泰,谴责康有为及其保皇会。[23]
新加坡分别之后,容、丘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但思想的演变却相当一致。丘逢甲在1900年6月初返回香港,中旬返抵汕头,得知鼠疫流行,次子丘琰、四子丘球均遭疫夭折,全家人已迁回镇平淡定村故居。等他回到镇平,三弟丘树甲又染疾身亡。丘逢甲遭此巨痛,精神大受打击,而在鼠疫流行,人心惶惶之际,也难以按原计划组织队伍起义了。
康有为在庚子勤王运动中,向华侨索取了大笔捐款,却未用来发动起义。唐才常领导的自立军失败的首要原因,就是康有为答应汇来的军费迟迟不至(根本没有汇出!),以至一再推迟起义日期,因而消息泄露,遭敌围捕。丘逢甲的好友、捐款最多的南洋富商邱菽园因此与康有为断交,并多次登报痛斥康有为“结党营私”。1900年之后,丘逢甲也不再与康有为联系了。
1906年,丘逢甲的好朋友、两广查学员刘士骥到南洋视学,与康有为的弟子欧榘甲、梁应骝商议在华侨中招股,回国兴办实业。1907年12月,刘士骥联络了欧、梁和保皇会的另两名骨干叶恩、刘义任回国谒见广西巡抚张鸣岐,确定了创办振华实业公司,开采贵县天平山银矿,并修铁路、开银行的计划。1908年7月,张鸣岐奏准清廷,派刘士骥等五人赴美洲向华侨招股。
据张鸣岐向两广总督袁树勋报告,“矿师容觐彤,广州香山人,在美洲矿业专门出身,办矿多年。现经探明天平山矿苗丰美,订购机器,用新法开采,将来可望获利”。[24]刘士骥聘请容闳的儿子为矿师,可能与丘逢甲的推荐有关。
自庚子勤王以来,康有为不断侵吞公款,挥霍无度,包括欧、梁、叶、刘在内的广大保皇会成员都对康深感不满。得知振华招股后,康有为仗着和刘士骥的老交情,想乘机插一手,就写信给刘士骥,要他排斥欧、梁、叶、刘,而由康的堂弟康有孺和亲信汤铭三掌振华财权,刘士骥认为康、汤与振华毫无关系,断然拒绝。
刘士骥一行从美洲招股300万元(实收股本100万元),偕同容觐彤于1909年5月14日返抵香港。康有为的大弟子徐勤要求截留一半股本,不得逞。次日,刘、容回到广州,即向两广总督署申领购运炸药文凭,准备一领到文凭,就到贵县采矿。不料5月27日晚,康有为和徐勤派出八名凶徒,将刘士骥刺杀于其永安里寓所中。
对刘士骥的死,丘逢甲极感悲愤,拟了一副挽联:“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公得名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孰能止之?”[25]以此公开宣告与康有为彻底决裂。此后,他也和容闳一样,全力支持革命党人,在1910年广州新军起义、1911年广州“3·29”起义中,都曾尽力营救革命党人。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11月9日广东独立,他出任广东军政府教育部部长;12月作为广东代表赴南京出席独立各省组建临时中央政府会议。会议前夕,他在上海谒见孙中山,交谈甚欢。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华民国成立。丘逢甲随即被举为临时参议院参议员;2月25日病逝。
1911年5月,容闳在美国突患中风,卧床不起。武昌起义之后,他异常兴奋。12月,他连续写了几封信给谢缵泰,欢呼革命的胜利,提醒革命者警惕袁世凯的阴谋,并请谢缵泰转达对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祝贺。1912年1月2日,他又直接写信给孙中山,就外交、军事、财政等一系列问题提出恳切的建 议。而孙中山也在1912年1月间去信容闳,恳请他归国以巩固共和。但容闳已病重,4月21日在家中去世。
容闳与丘逢甲的出身和社会背景大不相同,但都先后参与了抗日保台、维新勤王和共和革命的实际斗争或策划活动,并都在中华民国刚刚建立之际差不多同时去世。两人毕生虽只有一次短暂相聚,但从丘逢甲的三首诗来看,可谓肝胆相照,友谊深厚。
(刊于《容闳与中国近代化》,珠海出版社1999年版)
【注释】
[1]丘晨波:《丘逢甲年谱》,吴宏聪、李鸿生主编:《丘逢甲研究——1984年至1996年专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33页。(www.xing528.com)
[2]丘琼:《仓海先生丘公逢甲年谱》,丘逢甲:《岭云海日楼诗抄》,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92页。唐才质:《唐才常烈士年谱》,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唐才常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74页。梁启超:《饮冰室文集·诗话上》。
[3]容闳:《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115页。
[4]容闳:《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5]张之洞:《致总署》,《张文襄公全集》卷七七,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本,第17页。
[6]中国近代经济史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主编:《中国海关与中日战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1—222页。
[7]戚其章主编:《中日战争》,《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6),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85页。
[8]《中日战争》(第6册),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版,第388页。
[9]王彦威纂辑,王亮编,王敬立校: 《清季外交史料》卷110,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14—15页。
[10]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二),《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45页。
[11]容闳:《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2页。
[12]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四),《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162页。
[13]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四),《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162页。
[14]王树槐:《外人与戊戌变法》,台湾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235页。
[15]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62页。
[16]容应萸:《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容闳》,《戊戌后康梁维新派研究论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46页。
[17]吴相湘:《容闳最有意义的一生》,台北《传记文学》第16卷,第6期。
[18]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16页。
[19]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0页。
[20]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1页。
[21]丘逢甲:《岭云海日楼诗抄》,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0页。
[22]谢缵泰:《中华民国革命秘史》,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孙中山与辛亥革命史料专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8页。
[23]谢缵泰:《中华民国革命秘史》,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孙中山与辛亥革命史料专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8页。
[24]刘作楫:《康梁徐谋财害命铁证书》,广州1910年版,第11页。
[25]刘仁光:《刘氏历代族谱》,1993年油印本,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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