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时一般记载均谓达摩来华登岸之地即广州西关西来初地,这可能是事实,但仍有值得推敲之处。
前引雍正《广东通志》等定华林寺建于526年,即达摩来时始建。更早的康熙二十年(1681)七月华林寺住持元觉《华林寺开山碑记》记:“吾粤自卢祖传灯,曹溪滴水,遍洒天涯,后之溯宗门者,莫不首列南华。要之,法乳渊源,西来一脉,我华林寺,实肇其基焉。寺踞广州羊城西郭,一水迂回迤逦而达于珠江。潮汐潜通,葱葱郁郁,望气者谓主法王示现,出为苦海津梁之象。旧称西来庵,地曰西来初地,乃萧梁大通元年,达摩尊者自西域航海而来,登岸于此,故名。至今三摩地,西来古岸,遗迹犹存。前明嘉靖间,慧坚耆宿悬记云:一百单八年,当有大善知识,在此建立法幢。崇祯初季,我师宗符老人,由漳州行脚入粤,路出西来;先一夕,庵主梦金翅鸟翱翔空际,光烛茆茨;及见师,大奇之,愿布坐具地,为建道场。师以志切游方,力辞不就。厥后遍参海内诸大名宿,传毗尼于云顶,印心法于天童,复飞锡南来。一时当道宰官,暨绅士程可则、王念初、梁佩兰、陈恭尹诸公,仰师道范,为卜地西来,请转法轮。由是遐迩向风,皈依恐后。爰拓基址,定方隅,引河流为功德水,植材木为祗树园,首建大雄宝殿,次及楼阁、堂庑、寮室、庖湢,无不圆成。榜曰华林禅寺,乃国朝顺治乙未(顺治十二年,1655)岁也。师住持一十有七载,大建西来宗旨,常垂三关语,勘验诸方学者。道风远播,闻者景从。前后复开法双桂、勇猛、东湖、云门诸刹,嗣法门人离幻、铁航、识此、天藏,皈依弟子不可以数计。犹忆掩关石洞时,曾晤天然和尚云:自少室潜踪,遗下一片闲田地,孕奇毓秀,于千载之外,仰额望师久矣。今乃应运崛兴,适符往谶,地灵人杰,相得弥彰,此论殆非虚誉。无何,辛亥之夏,偶示微恙,未几归寂。宏法方殷,报缘莫续,讵非神龙变化,见首不见尾者耶?元觉忝列门墙,虽经大冶陶镕,仍惭钝铁,安敢主盟保社,为世导师;奈承属个未了公案,只得努力向前。十载于斯:法之昌而明之,缘之辐而辏之,要皆先老人道隆德盛,感格人天所致。后之藉其荫而享其成者,自当饮水知源,善继善述,西来一脉之传,正未有艾也。是为记。大清康熙二十年,岁次辛酉孟秋。”[6]这是目前可见到最早指明西来初地即达摩登岸地的文献。可见达摩来华登岸于西来初地之说,可能很晚才出现。
乾隆四年(1739)在华林寺内立石之《鼎建西来禅院关帝圣殿碑记》云:“里中华林寺暨关帝宫,即今之西来庵旧址也。明壬午癸未间(崇祯十五、十六年,1642—1643)父老所创建,予与洪君敬亭、林君明华曾襄其事。初止一椽,足蔽风雨;中奉佛座,未有廓庑榱榭、漆饰丹艧之煌煌也。己丑庚寅(明永历三、四年,清顺治六、七年,1649—1650,这两年广州基本在南明治下,庚寅年十一月始复陷于清)后,西关长者陈世兴、徐暹、洪元梓、钟景润、陈朝雅、刘嗣美、蔡弘奎、庄端、陶正隆、苏韬、康德升、郭柱、林犹龙,舍市地之金四百余两,仍募仙城内外,共得三百余金,购地庀材,鸠工拓而大之。池辅〔浦?〕、僧寮、几筵、木石毕备,请宗符禅师驻锡其中。于庵左建关帝殿,置屋六间以为香灯久远计。越癸丑(康熙十二年,1673)春,程君有和、王君虞捐资兴举,谋之本里汪君景汉,又偕原倡首诸君募金成事,复建□〔圣〕殿,兼设厨房,增置香灯屋二间。自是历年随时加修……癸亥(康熙二十二年,1683)花朝,[7]汪君景汉、陈君于宠虑缘起之未详,无以垂远也,谓里中老成,历事之端末,而详悉之既久者,惟予为最,属予言以纪之。予曰:‘事有为耳目所见闻者,犹足当考献征文之实,况身共事者乎?是诚非予莫悉也。’因为叙其初终,付勒之石,而详记其起建年月,与捐金、购地、庀材、鸠工、拮据有事诸君子之姓名于左。乙酉(明弘光元年、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时广东在南明治下)科举人原候选推官里人直庵前头颜养气常集甫撰文。”[8]此碑虽立石于1739年(也许是重立,上引《华林寺开山碑记》就是在同治七年,即1868年重立石的),但撰文却在1683年。作者是明代遗民,明朝广东末科举人,故纪事不书年号,唯云甲子。《鼎建西来禅院关帝圣殿碑记》虽晚于《华林寺开山碑记》两年,但作者亲身参与华林寺的创建,并列举了一大批亦参与其事的见证人,与《华林寺开山碑记》作者元觉未历其事,仅得闻乃师之言,而又着力渲染“神迹”相比,显然可信得多。惜《鼎建西来禅院关帝圣殿碑记》鲜为人知,后世多从元觉,陈陈相因,以迄于今。
从《鼎建西来禅院关帝圣殿碑记》可知:第一,华林寺创建于1642—1643年,当时即名为华林寺。从“里中华林寺暨关帝宫,即今之西来庵旧址也,明壬午癸未间父老所创建”一语,及标题名之为西来禅院,文中亦数处称其为庵,可知西来庵及西来禅院之名,尚较华林寺之名后起,撰此碑记时仍用。元觉所谓“旧称西来庵”之“旧”,只是指宗符为住持之时。所谓“崇祯初季,我师宗符老人,由漳州行脚入粤,路出西来。先一夕,庵主梦金翅鸟翱翔空际,光烛茆茨;及见师,大奇之,愿布坐具地,为建道场。师以志切游方,力辞不就”也只是故神其说。《鼎建西来禅院关帝圣殿碑记》既称华林寺创建于1642—1643年,则此前十余年间,其范围内显然没有任何寺庵,更无“庵主”。陈泽泓指出:“生活在明末清初时人的咏华林寺诗,有屈大均的《过华林寺作》,梁佩兰的《除夜宿华林寺呈宗公》,陈子升的《寓华林寺飓风欲归不果与天藏上人》、《西来庵放生》、《盂兰盘日西来庵舍利》,从诗题可知清初华林寺、西来庵之称,在文人的诗文中并用,而以称华林寺为多。”[9]这是值得注意的。实际情况,应是崇祯末初建寺时,已名为华林寺,清初扩建时,为突出达摩西来的品牌,又曾命名为西来庵、西来禅院,而后两名称日久渐隐而鲜为人知。第二,华林寺之扩建,开始于1650年之后。是年末广州重陷于清,战事平息,翌年工程即可展开;竣工之后,始“请宗符禅师驻锡其中”。则扩寺工作,宗符当未参与;元觉谓其主持建寺(甚至为此而制造了“前明嘉靖间,慧坚耆宿悬记云:一百单八年,当有大善知识,在此建立法幢”的谶语),固不足信;其所谓建成之年(1655),亦不过宗符到寺之年。第三,《鼎建西来禅院关帝圣殿碑记》对元觉所谓“地曰西来初地,乃萧梁大通元年,达摩尊者自西域航海而来,登岸于此,故名。至今三摩地,西来古岸,遗迹犹存”只字不提,初建寺时亦仅名“华林”而不及“西来”,可见“西来初地”之说未必源于当地故老相传,而更可能是宗符的创作或另有所本。
广州在历史上除西来庵外,尚曾有西来堂。明成化九年(1473)《广州志》所录元人陈植《重修西来堂记》云:“凡寺名西来者,以达摩自西域入中国而人信者众矣。番禺城之西南有堂,自唐迄今,盖亦有年。其地因兵革后为居民奄取。延丙辰(延祐三年,1316),居士觉真刘公自庐陵来,奉佛为念,乃出己资率众净财,与雍氏复之,广袤十方,乃建精舍、殿庑、云堂、山门、斋厨,既完且备。至顺辛未(至顺二年,1331)悉毁于火。嗣法欧阳觉通亦庐陵人,也抵兹院,誓必复兴。时连帅斡赤答失主盟,布舍云集,不一载而院宇鼎新。初祝发僧智讯始正其额为‘西来院’,而地藏乃刘庆堂创盖,重构轮藏。各有所收,广济市上,筑客舍十有二间,岁收租以供香油之资。十方者辐辏,素无土田,日食常百数。讯应接未□之。院邻刘氏以院东偏为园亭。至元己卯(至元五年,1339),偕子孙舍其园亭归于院。讯将撤其地为观音阁,恐力未瞻,又讯年老,以乡人故,来请记。余志其本末。”从内容看,碑记即撰于此时,也就是1339年。该志并记:“西来堂,在郡泰通坊……元末复毁。国朝洪武七年(1374)僧惠福重建。郡人刘庆堂施屋十二间,月入其资为香灯之费。屋在新桥街泰通坊。司其事者民黄子成也。”[10]《南海志》“番禺县坊里”条下记:“城南厢:状元,世科、泰通,鼎魁,登俊,擢桂。”[11]结合成化《广州志》所记,可以肯定西来堂是在西城墙之内的泰通坊,而不在西城墙外之西来初地。与泰通坊同属城南厢的状元坊,其名沿用至今,在人民南路东侧与天成路西侧之间。民间相传状元坊原名泰通坊,由《南海志》同时记两坊名,可知此说不准确,但也说明两坊相邻,才致此误。由此亦可判断与泰通坊相接的新桥街,当即今天状元坊附近的新桥市。新桥市在海珠南路西侧与天成路东侧之间,故西来堂当在今状元坊与新桥市之间。明南京工部主事,南海人张诩(1456—1515)弘治十八年(1505)所成《南海杂咏》有《西来堂》云:“何年飞锡自西来,万古长空一鸟飞。只为少林无口诀,教君何处觅筌蹄。”[12]则西来堂至1505年尚存,何时湮没不详。西来堂以纪念达摩来华而得名,但它与其登岸地点有无关系,则尚无可考。
(刊于《文史纵横》2012年第4期)
【注释】
[1]仇巨川纂,陈宪猷校注:《羊城古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62页。
[2]李仲伟、林子雄、崔志民:《广州寺庵碑铭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页。
[3]黄佛颐编纂,仇江、郑力民、迟以武点校:《广州城坊志》卷5,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72页。(www.xing528.com)
[4]陈泽泓:《从〈重修西来堂记〉看华林寺清以前沿革——兼考悟性寺沿革》,《广东佛教》2008年第5期。
[5]葛定华:《西来初地华林寺考访记》,香港宝莲禅寺藏。
[6]郑莱等修,桂坫等著:宣统《南海县志》卷13“金石略”,清宣统二年刊本。
[7]花朝节,节期因时代、地域的不同而异,有二月初二日、十二日、十五日等等,但都在二月。
[8]李仲伟、林子雄、崔志民:《广州寺庵碑铭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5—166页。
[9]陈泽泓:《西来堂与华林寺小考——兼考悟性寺》,《学术研究》2005年第2期。
[10]转引自陈泽泓:《西来堂与华林寺小考——兼考悟性寺》,《学术研究》2005年第2期。
[11]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元大德南海志残本》,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0页。此处所引《南海志》条目中,两处特意指出“归附后”的变化。由此观之,此志若非大德《南海志》,则为北宋初年灭南汉后所纂。然从其提及西城、子城、东城,又可断其成于1072年之后,则其为大德《南海志》无疑。
[12]转引自陈泽泓:《西来堂与华林寺小考——兼考悟性寺》,《学术研究》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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