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名园网师园内,有一个著名的亭子,叫“月到风来亭”,这个并不大的亭子坐落在网师园内彩霞池的西侧,踞西岸水涯而建,取宋代哲学家邵雍“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的诗意。这个“月到风来”正反映出中国园林独特的追求。
中国传统园林创造不仅是为造而造,也不光是给你“看”的,更是为心而创造,让你用心来体会。中国人有一种与万物相优游的思想。杜甫诗说:“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表面看写的是残夜里水与月的缱绻,其实他写的是心灵的游戏。郑板桥诗说:“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也不是写景,而是写人心灵的浮荡。杨万里诗云:“流水落花春寂寞,小风淡日燕差池。”在寂寞的春日,寂静的水边,微风轻卷,澹水遥施,杨花飞舞,燕翼差池。在这里,人没有出现,人在何处?其实就在轻风的淡宕中,在柳絮的缠绵中,在春燕的细语中,在流水的悠然中。
因此,在中国的园林中,不是让外在物质的月来风来,而是心灵中的月来风来。中国传统园林与西方古代园林有一些相通之处。首先,它们都有实用功能,园林是给人住的;其次,它们都有审美功能,园林是人根据美的规律而创造的,园林是一个美的世界。但中国传统园林不同于西方园林的是,中国园林还具有第三种功能,就是安顿人心的功能,中国园林最重在心中的月到风来,为人的生命创造了一个灵屿瑶岛。
前人说:“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亭子是最能代表中国园林特点的形式,中国于此小小的亭子里寓有重要的思想。亭子就好比一个气口,高明的造园者,总是将亭子建立在“最宜置亭处”,如拙政园十多个亭子各各得其所在。它是点缀,也是引领;它是游览线上的一个关节点,收摄众景,使松散的园景有了主题;它是供游人休憩的地方,坐于亭中,呼吸着,使疲劳的步子得到缓解,使迷茫的心结得以解开。在一个亭子里,看着众景,你忽然在不知不觉中,复原着创造者隐藏的世界,并扩大他的世界。你借着景,心灵浮现出潜藏的妙色,大脑里暗合天地的声音。你在看,在休息,在呼吸,忽而你感到不是以鼻与肺来呼吸,而是以心来呼吸,你就在这气场中呼吸天地之精气。好的亭子就是让你这样呼吸的。
前人言,造园要得吐纳之术,这话很值得揣摩。进好园,如进一个好的气场,随之而吐纳自如。若坐亭中,此静也,但见得鸟鸣树巅,花开扑地,此动也,一动一静,见其深矣。桥者静也,然徘徊曲桥,但见得水中红鱼点点,来往倏忽,此动也,心与之往来,境随之愈深。坐在颐和园的长廊中,那昆明湖就是你的吐纳之所,“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此之谓也。姜白石《扬州慢》词最后云:“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冷月荡波心,我心荡冷月,我心随众景而荡漾,化为层层波纹。秋波穿透横塘路,但汇入无边苍穹。
所以,中国的园林不仅在于使你游得闲适,游得快乐,游得合乎心性,还要一石激起千层浪,秋波起,冷月无声。好的园林之景,都有丰富的层次。层层推开,如掷石水中,涟漪一层一层推开。自己的心灵就在那涟漪的中心,你就在那个旋涡处。赏园荡漾其情,如站在个园四季假山之前,从水中的影,岸边的花,假山,假山背后的屋宇,上方的蓝天,一层一层推开去,心意随之而展开,再展开,如涟漪荡开。吐胸中之惠气,收天地之精华。观园可使月到风来,可使云荡花开。这吐纳之术,如同好的戏文让人一唱三叹。清代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层层推开,前呼后应,此起彼伏,此谓园林之妙也。(www.xing528.com)
亭子是元代画家倪瓒的常设,是其绘画程式化的“道具”。其地位简直可与京剧舞台上那永远的一桌两椅相比。这程式化的小亭,大抵在暮秋季节、黄昏时分,暮霭将起,远山渐次模糊,小亭兀然而立,正所谓“一带远山衔落日,草亭秋影淡无人”(吴历《题画诗四十首·其三十七》),昭示着人的心境。云林兀然的小亭多为一画之主,他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子不逢人,夕阳淡秋影。”“旷远苍苍天气清,空山人静昼冥冥。长风忽度枫林杪,时送秋声到野亭。”小亭成了他的心灵寄托,也成为云林艺术的一个标记。
倪家山水的孤亭,空空荡荡,中无人迹,总是在萧疏寒林下,处于一幅立轴的起手之处那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云林的亭子,就是屋。但在中国古代,亭与屋是有区别的。亭者,停也,是供人休息之处,但不是居所。亭或建于园中,或置于路旁,体量一般较小,只有顶部,无四面墙壁,亭子是“空”的,又与屋宇不同。云林早期绘画中还有屋舍出现,后来渐渐以亭代屋,晚期作品中亭子便失去了踪迹。如中晚期画中所画的斋(安素斋、容膝斋)、庐(蘧庐)、阁(清閟阁)、居(雅宜山居)等,都是人的住所,云林将这些斋居凝固成孤独的小亭,以亭代屋,有意混淆亭与屋的差别,反映出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宇宙观念。云林的“亭”语言,影响后代的艺术发展,如沈周、八大山人、龚贤等画中的亭子,就是对云林亭子语言的模仿。这甚至影响到园林艺术,亭子语言的程式化,是明代中期以后文人园林的重要现象。
他画这个草亭,其实是在画人的命运。云林将人的居所凝固成一个江边寂寥的空亭,以此说明,人是匆匆过客,并无固定的居所,漂泊的生命没有固定的锚点。云林由一座孤亭替代几间茅舍,以显示尘世中并无真正的安顿,就像这孤亭,独临空荡荡的世界,无所凭依。云林的江滨小亭还是一个凄冷的世界,不是人对世界的冷漠,而是脱略一切知识情感的缠绕,还生命以真实。这空的、孤的、冷的小亭,可以说是道地的倪家风味。
云林这样的空间安排,表面上突出人地位的渺小。在空间上,相对广袤的世界,人的生命就像一粒尘土;在时间上,相对缅邈的历史,人的存在也只是短暂的一瞬。时空的渺小,是人天然的宿命。如苏轼诗云:“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然而,云林在突出人“小”的同时,更强调从“小”中逃遁。
“作小山水,如高房山”,这是云林挚友顾阿瑛评云林山水的话,戏语中有深意。云林的画是“小”的,历史上不少论者曾为此而困惑,所谓“倪颠老去无人问,只有云林小画图”(陶宗仪《题倪云林枯木竹石小景》)。云林为什么不画大幅?其传世作品中没有一幅全景式山水,没有长卷和大立轴,这并非物质条件所限,而包含他对“小”的独特思考。云林曾为朋友安素作《懒游窝图》,上题《懒游窝记》云:“善行无辙迹,盖神由用无方,非拘拘于区域,逐逐困于车尘马足之间。”懒游窝虽然是局促的,但局促是外在的。从物质角度看,谁人不“小”?相对于天地来说,居于什么样的空间也是局促的。云林在“小”中,表现心灵的腾挪。“长风忽度枫林杪,时送秋声到野亭”,一隅中有性灵的回环。一位诗人这样评云林画:“手弄云霞五彩笔,写出相如《大人赋》。”云林的“小”天地中,正有包括宇宙、囊括古今的“大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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