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至贱之物也,然而对于中国诗人艺术家来说,又是至重之物。待到玉阶明月上,寂寥花影过苍苔,诗人艺术家神迷这境界。南宋姜夔《疏影》词云:“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布满苔痕的枝头缀上玲珑如玉的梅花,小小翠禽栖宿其上,昭示着诗人、艺术家的精神归宿。
南宋萧东之《古梅》诗云:“百千年藓著枯树,三两点春供老枝。”中国艺术的意趣往往在这苔痕历历、古拙苍莽间。
清乾隆时藏书家汪宪著《苔谱》六卷,专论苔痕,此书引明末吴彦匡《花史》云:“王彦章葺园亭,叠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拗儿。”“绿拗儿”─一种执拗的绿色,不肯轻易出现,但人们的“花事”又少不了它。
这个“绿拗儿”是苔痕诸多名称中的一种,是一种“执拗的存在”,为园林叠山理水“点题”,没有苔痕的园林,如人未穿衣,顿失意味。中国园林追求“明窗静对,粉墙掩映,朱阑曲护,苍崖倒悬,绿苔错缀”的境界,与中式园林共有思想资源的日本园林,也重视苔痕的作用,“青苔日厚自无尘”,是日本茶庭园林的生命,甚至出现了无苔则无园的说法。
点苔,是中国山水画技法之一,山水画轮廓既定,最后点苔,点出远山烟树,点出近处地面的杂草苔痕,影影绰绰,似实还虚。明代唐志契《绘事微言》说:“画不点苔,山无生气。昔人谓:‘苔痕为美人簪花’,又谓:‘画山容易点苔难’。”点苔的名称,就含有苔痕梦影的妙意。李日华《题松雨扇》云:“为爱青苔好,常依老树根。秋风亦解事,落叶到柴门。”此诗传递出文人艺术的普遍趣尚。
这个“绿拗儿”也“点醒”了盆景艺术。盆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制作苔痕的艺术。清代陈淏子《花镜》卷二说:“凡盆花拳石上,最宜苔藓。”色既青翠,气复幽香,品入幽微,花钵着拳峰,青苔覆梦影,允为盆栽之清赏。
而赏石之人也重这苔痕,张潮《幽梦影》云:“石不可以无苔。”一拳文石藓苔苍,点出一个诗意世界。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石涛通景屏,在第一屏上,石涛题有一诗:“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图一幅,忘坐亦忘眠。更不使人知,卓破古青天。谁能袖得去,墨幻真奇焉。菊竹若清志,与尔可同年。真颠谓谁者,苦瓜制此篇。”一拳布满苔纹(或称苔钱)的顽石,使这位浪漫的艺术家起了“卓破古青天”的狂想。
李渔对苔痕的一段论述,颇有胜意。他说:“苔者,至贱易生之物,然亦有时作难:遇阶砌新筑,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迟之,以示难得。予有《养苔》诗云:‘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难得之物,人期待之;拥有后,望之又觉无奈。苔痕就是这样的存在,人从中看出自己的存在因缘。
这个“绿拗儿”,乃时物也,满蕴着岁月沧桑,“执拗地”将艺道中人导往古幽深去,从而磨砺生命感觉。中国文化有观“地之宜”的传统,苔痕几乎被视为大地的示语,是中国艺术家最为重视的“第三种历史”书写,包含着中国人独特的生命智慧。“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周邦彦《花犯》),吟望苔痕,用眼、手,甚至足,去触摸大地的信息,倾听历史老人的叮咛,体会人生的温度。
苔痕有许多名称,这些名称有特别的含义,反映出中国艺术家的一些特别的思考。
金农客扬州时,有斋名“昔耶”,号“昔耶居士”,他画中多有此款识。如他有一幅画,画一枝梅,上题“昔耶居士”四字,非常醒目。金农好古,其别号多有来历,且不易解。金农此号,人多知之,然“昔耶居士”究属何意,至今无人揭明。其实“昔耶”暗喻的就是苔痕。
苔痕又称“昔耶”,或写作“昔邪”(邪,通“耶”,金农作品中也多作“昔邪”)。梁简文帝诗云:“缘阶覆绿绮,依檐映昔邪。”陆龟蒙《苔赋》曰:“高有瓦松,卑有泽葵。散岩窦者石发,补空田者垣衣,在屋曰昔邪,在药曰陟。”“昔耶”本指屋瓦上如绿龙游动的苔痕。以“昔耶”名苔痕,突出其“时间之物”的特点。苔痕如雪泥鸿爪,托迹尘寰,“示现”生命真实。金农号昔耶居士,取意就在于此。
苔痕又称“昨叶”,昨叶者,昨天之叶,过往之存在,不知从何而来,去向何处。正如杨炯《青苔赋》所云:“其为状也,幂历绵密,浸淫布,斑驳兮长廊,夤缘兮古树,肃兮若远山之松柏,泛兮若平郊之烟雾。春澹荡兮景物华,承芳卉兮藉落花。岁峥嵘兮日云暮,迫寒霜兮犯危露。”苔痕是时间绵长的存在,或者说是一个超越时间者。
自六朝以来,人们说青苔,多冠以“古”字,称为“古苔”。白居易诗说:“黛润沾新雨,斑明点古苔。”刘禹锡诗云:“古苔苍苍封老节,石上孤生饱风雪。”姚合诗云:“古苔寒更翠,修竹静无邻。”贾岛诗云:“白云多处应频到,寒涧冷冷漱古苔。”以“古”称苔,强调其时历久远的特点。千年石上苔痕裂,是一种绵长的存在,也是一种永恒的绿意。诗人艺术家贪婪地从这天地书写中,品读存在的智慧。
人们通过这苔痕,放旷宇宙之绵邈,叹息人生之短暂,也诉说生命之无常,更注入人的命运不可把握的忧伤。宋代吴文英《花犯》词,写除夕夜友人送来盆梅,意外的礼物,使他分外高兴,上半阕云:“翦横枝,清溪分影,翛然镜空晓。小窗春到。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古苔泪锁霜千点,苍华人共老。料浅雪、黄昏驿路,飞香遗冻草。”他忽由高兴转为忧伤,是因为除夕送旧迎新,短暂的生命又短了一截,看到苔痕历历的古梅,引起他“古苔泪锁霜千点”的联想:岁月流逝,生年不永,这“昔耶”“昨叶”─存在于过去的存在,或者说总是在当下存在中叠入过去影子的存在,昭示着人生命资源的短缺。
青苔生阴湿之地,秉天地之气而生,初生时,星星点点,难可目视,渐连成一片,晕有青色,雨滴其上,光影暗度,斑斑点点,影影绰绰,依傍于古树老柯,流连于阶砌砖瓦,弥散于花径水边,似存非存,似物非物,将人导入如幻如梦的世界。诗人艺术家说青苔,往往说一种苔痕梦影、不可把握的遭际,说一种寒塘雁迹、太虚片云的腾踔,强调“从幻境入门”的中国艺术,于此获得独特的智慧。(www.xing528.com)
苔痕又称“石花”,汪宪《苔谱》说:“生于石上,连缘作晕者,谓之石花。”道教中有安期生醉而洒墨石上成桃花的传说,石上桃花,灿烂如霞,却是虚幻存在。以“石花”名苔痕,也寓有浪漫而无奈的情绪。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乾隆时扬州人养盆景,喜以青苔铺垫,“其下养苔如针,点以小石,谓之花树点景”。花树点景,意同“石花”,似幻非真。古人有看落花、补苍苔的说法,苔痕上阶绿,浸闲房,缘古树,星星点点,让你知晓如梦幻泡影般的人生,让你知道迷恋于物的枉然。
人们借苔痕,说人生之幻,言生命忧伤。东坡咏叹“古甃缺落生阴苔”,由布满湿漉漉青苔古井中的暗影浮动,说岁月迷离,抒人生忧怀。倪瓒著名的《江南春词》,通过“轱辘水咽青苔井”的感喟,表达同样的感慨。“江南春”,是旺盛生命的象征。然而春去冬来,春不常在,生命只是一次短暂的旅行,世界只是人暂栖的逆旅;江南之地,草长莺飞,鲈鱼堪烩,风花雪月地,也是欲望追逐所,苔痕梦影,冷月无声,留下多少历史叹息。说江南春,更在抚慰人奔突的心,目之迷离,心之忧伤,不在于“江南”之“春”的诱惑,而在人心灵的荡漾,只有在“源上桃花无处无”中,才有真正的“春”意。云林《江南春词》写道:
汀洲夜雨生芦笋,日出曈昽帘幕静。惊禽蹴破杏花烟,陌上东风吹鬓影。远江摇曙剑光冷,辘轳水咽青苔井。落红飞燕触衣巾,沉香火微萦纷尘。
春风颠,春雨急。清泪泓泓江竹湿。落花辞枝悔何及,丝梧哀鸣乱朱碧。嗟我胡为去乡邑。相如家徒四壁立。柳花入水化绿萍,风波浩荡心怔营。
在一个微茫的春天,春花落满衣襟,春风扑面,杏花春雨江南的温润将人拥抱。为何这温柔的梦幻,转眼间归于空无?人的生命如此美好,感受生命的触觉如此敏感,追求无限性延伸的动力如此强烈,然而就像这倏忽飘去的春,一切都无可挽回地逝去。人徒然地将种种眷恋,一腔柔情,付与落花点点。那历史上的种种兴衰崇替,也如这春风荡然。那不世的英雄,如今安在?即使有累世的功名,还不是飘渺无痕?云林坐在清晨的静室,一缕茶烟,漾着他如雪的鬓丝;几朵浮云,带来几许缱绻,将他推向寂寞的深渊。在熹微的晨曦中,忽听到取水的辘轳声声凝噎,布满苔痕的古井里,暗影绰绰,告诉人:生之何依!
苔痕,契山客之寄情,谐野人之妙适,人们说苔痕,通过这一“幻”的法门,说“并无归处即归处”的智慧。暂寄于世的人生,并无绝对的港湾,就像落花之于苔痕,花落花飞,委于青苔,到此归于平宁。
苔痕是大地派来接受落花的使者。飘零的白色小花,落在绵延一片的青苔上,光影浮动,传递出绝望的美感。说苔痕,总折射出家的影子,有希望,也有绝望;是存有,也是虚无。“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黄庭坚《追和东坡壶中九华》)。就像苔痕的一个别称“屋游”─斑斑痕迹,游走屋瓦之间,如人居于世界这似有若无的“屋”中。说苔,是在说幻、说影,所谓“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高启《咏梅九首》),说不必执着的念想。《二十四诗品·超诣》云:“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深山密林,静寂幽深,苔痕历历,泉水声声,夕阳余晖下彻,恍惚幽眇,将人带入无际的时空中。
中国艺术家要住在布满“苔华”的“老屋”里,归复生命的本质。
青苔,有覆盖意。古人又有“苔封”之说。说苔痕,往往是说“封”的智慧。诗人艺术家要让流动的时间静下来,将它封起,也封起记忆,封起痛苦,封起永恒不变的精神。如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云:“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他拜访的这位隐居者,在青苔历历中安顿生涯,苔痕留住那生生不绝、永恒存在的绿,疲惫的远行人于此获得安宁。
在中国诗人、艺术家看来,青苔,是无尘、无人之境的代语。王维诗中有大量关于苔痕的吟咏,在他看来,“青苔日厚自无尘”(王维诗),青苔是静谧的使者,是荡却尘埃的过滤器,如矾之于水,使浑浊归于清澈。他那首著名的《书事》小诗写道:“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无边的苍翠袭人而来,亘古的宁静笼罩着世界,蒙蒙的小雨,深深的庭院,苍苍的绿色,构造成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几乎将人席卷而去。
一径苔痕,无人迹,无人之境,幽深阒寂,不与俗通。如韦应物诗所说,“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外在的世界在变,而青苔包裹的这个世界不变。它包裹的秘密,是不近人情、不偶世俗、不与世通、独立自在的。它包裹的秘密更是天道之恒常,大地之至理,吟味苔痕,读着那远古的信息,汇入苍穹。如李日华题画诗云:“山雨无时下,烟霏朝夕来。摊书向何处,几案尽莓苔。”摊书于几案,几案布满莓苔,人在其中,人融于书中,书会于苔里,苔连起天地,是无垠的绵延。
说青苔,其实是在说洗涤凡尘的念想。王昌龄《题僧房》说:“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洗涤凡尘,荡却喧嚣。杜甫诗云:“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一杯浊酒,满目苍苔,便是安顿生命之所。文徵明有《古木幽居图》,画人幽居于空山古木中,自题云:“古木隐隐山径回,雨深门巷长苍苔,不嫌寂寞无车马,时有幽人问字来。”反映的也是这样的观念。
说青苔,更在说一种亘古的静寂。苔痕不知从何而来、根在何处、归于何方,昭示着不生不灭的智慧。王勃《青苔赋》云:“措形不用之境,托迹无人之路。望夷险而齐归,在高深而委遇。惟爱憎之未染,何悲欢之诡赴?宜其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蒂,无华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这不起眼的苔痕“惟爱憎之未染,何悲欢之诡赴”,没有生,没有灭,没有爱,没有恨,对于在生灭爱恨大海中泅渡的人来说,就是理想的彼岸。
说苔痕,突出归复本真的“不渝”情怀。苔痕不扫,在诗人艺术家词典中,是不改本心的代语。陆游诗:“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梅尧臣诗云:“庭下阴苔未教扫,榴花红落点青苔。”其《古壁苔诗》又说:“阴壁流暗泉,古苔长自好。不改春与秋,何如路傍草。空山正幽霭,净绿无人扫。”春秋代序,阴惨阳舒,而苔痕“不改春与秋”,任凭世事风云变化,我存如苔痕,在亘古不变中葆有初心,封着真实,封着永恒,封着春花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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