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在中国艺术的形式构造中具有很高地位。老子说,“大成若缺”─最圆满的,看起来好像是残缺的。他的意思不是重视残缺,在残缺中追求圆满,而是要超越残缺与圆满相对的见解,归于真实的生命体验,在纯粹体验中,没有残缺,没有圆满。大成若缺,不是对残缺美的偏爱。
印家说,“与其叠,毋宁缺”─与其重重叠叠,左旋右转,线条允宜,整饬充满,还不如断其线,蚀其面,如水冲岸,如虫食叶,缺处就是全处,断时即是连时。
中国人对残缺美感的斟酌,使人极易想到西方美学中有关残缺美的欣赏,古希腊的断臂维纳斯,就是残缺美的典型,有人认为,这比身体完整的维纳斯更美,人们在其断臂中,想到完整的手臂,产生一种视觉压强,由此激发出更强烈的审美冲动。但如果这样理解中国审美观念上对残缺美的追求,就有些南辕北辙了。这不是形式美感的斟酌。
我们常说动人春色不须多,花开十分不算好,需要减一点,损一点,这与重视残缺的思想倾向了无关系。这种大成若缺的观念,体现了传统艺术的重要理论倾向─对知识的超越,突破对于残缺与圆满的斟酌,从长短高下、圆满残缺的外在形式走向内在的生命体验,如九方皋相马,在骊黄牝牡之外,去追求它的真精神。重残缺,是为了破追求圆满的妄念,破秩序计较的迷思。
我们说缺,也意味着数量上的欠缺,标准上的不足,形式构成上的不完满,残缺的基本特征是不完满、不圆融、不全面、不规则。因此,我们说残缺,就意味着先有一个完全的、完满的、完美的、完整的“原型”存在,就意味着对某种秩序的认同。我们从某种秩序出发,去绳之律之,从而分出高下、美丑,残缺和圆满,等等,是分别的见解。如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矣,斯恶已”─天下人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时候,就显示出丑来了,美丑是一种见解,是某种秩序、标准的产物。残缺和圆满的思虑也是如此。
传统艺术哲学有“随处圆满,无少欠缺”的定则,核心意思就是超越残缺和圆满这样的妄念。这种观念认为,从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出发,就是俱足的、周备的,没有需要补充的东西,没有什么缺憾。意义不需由外灌注,动能不需填补。当下体验,就是意义的实现,它是天之足。自己是当下境界的唯一成就者。一句话,从真实体验出发的生命创造,并没有残缺。
老子正是用人们认识中的残缺这把利器来破关于圆满的妄念,从而走出知识的阴影,畅怀自我生命。《老子》不长的篇幅中,有关这方面的论述非常丰富。四十五章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多次谈到“盈”─充满、圆融的问题,大盈若冲,冲者,空也,最高的圆满,就是空无。没有圆满缺憾,就是对圆满缺憾本身的超越。在老子看来,世界并无残缺处,若你有残缺之念,那是因为你正对着一本教给你如何圆满的大书,支配你生命的源头是外在的知识,而不是心源。
《老子》二十二章说:“洼则盈。”这句话的意思是,低洼处,就是盈满处。《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的“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也是此意,即岸即谷,无岸无谷,以谷破岸的思维,以岸掩谷的憾意。不觉得自己在山谷中,不期望登上高岸处,故无洼无盈。中国艺术追求的“空谷之足音”,其实只在乎是否奏出自己的心音,不关高下,无问南北。洼则盈,就是“抱一为天下式”的另一种表达。他在本章说:“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曲就是全,缺就是满,洼就是盈,凡此,都在破有为的分别见,而臻于“抱一”之境界。四十一章的“广德若不足”,也在申说此旨。八章所言“持而不盈,不如其已”,以“已”─停止残缺和圆满的分别之思,方是持生之大方。十五章说:“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而)新成。”蔽者旧也,旧的就是新的,无旧无新。
老子对残缺与圆满的深邃见解,给中国艺术创造以极大启发。黄山谷谈到苏轼的笔情墨趣时说:“东坡居士游戏于管城子、楮先生之间,作枯槎寿木、丛筿断山,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盖道人之所易,而画工之所难,如印印泥,霜枝风叶先成于胸次者欤?颦申奋迅,六反震动,草书三昧之苖裔者欤?金石之友,质已死而心在,斫泥郢人之鼻,运斤成风之手者欤?”(www.xing528.com)
东坡与山谷以萧散淡逸的特点而互相欣赏,其笔墨之道,一改前代的法度,无论是书法,还是水墨画,都侧重荒古之间的趣意,其趣味超脱形式之外,虽为形之缺、色之缺、法之缺,却以缺为逗引,超越完美、葱翠和饬然,得其性之全也。
金农一段画梅破圈的论述,极有思理:“宋释氏泽禅师善画梅,尝云:用心四十年,才能作花圈少圆耳……予画梅率意为之,每当一圈一点处,深领此语之妙。”生命就是生成变坏的过程,残缺是存在的必然。
中国艺术家关注残缺,注满了对生命存在的哀思。元代柯九思《有所思》诗云:“云帆何处是天涯,辽海茫茫不见家。况是园林春已暮,有谁明日主残花?”他的《题赵千里春景为太朴先生》诗云:“朱楼不识有春寒,隔岸何人尽日看。为惜年光同逝水,肯教桃李等闲残!”
一个“残”字,有不凡的精神气质。中国艺术在北宋以来,其实是忍将彩笔作残篇,只在一个“残”字,宋词和元画的主体精神,就是这个“残”字─在生命的不圆满中说圆满。
清代金农是残破断碎感的着力提倡者。厉鹗是金农的终生密友,时人有“髯金瘦厉”的说法,厉鹗曾见金农所藏唐代景龙观钟铭拓本,对它的“墨本烂古色”很是神迷,厉鹗说:“钟铭最后得,斑驳岂敢唾?”斑驳陆离的感觉征服了那个时代很多艺术家。金农曾赞一位好金石的朋友禇峻,说他“其善椎拓,极搜残阙剥蚀之文”。金农好残破,好剥蚀,好断损。其《缺角砚铭》说:“头锐且秃,不修边幅,腹中有墨,君所独。”残破不已的缺角砚,成为他的至爱。他有图画梅花清供,题道:“一枝梅插缺唇瓶,冷香透骨风棱棱,此时宜对尖头僧。”厉鹗评金农云:“折脚铛边残叶冷,缺唇瓶里瘦梅孤。”瓶是缺的,梅是瘦的,缺唇瓶里瘦梅孤,是金农艺术的象征。
对这种“以残缺来超越残缺”思想讨论最充分的领域是印学。明代中期以来,文人之印兴起,重视境界创造,如丁敬诗所云“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形式之外的妙韵,是印家追求的根本。以自然天工之妙,来引动生命狂舞,抒发沉着痛快的生命格调。嗜印如命的周亮工在给友人的信札中说:“拾得古人碎铜散玉诸章,便淋漓痛快,叫号狂舞。古人岂有他异,直是从千百世劫到今日耳。”印章激发了他高昂的生命意趣。
明文彭、何震等创为文人印,以冷冻石等取代玉、象牙等材料,追求残破感,“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辄落”(赵之谦语),从而产生特别的审美效果。一如明末朱简所说:“断圭残璧,自有可宝处。”印之高境,在自然天成,在其非规则性,一有规则,就有人工痕迹。剥蚀和残缺,是对规则的规避。文彭由光滑的牙章变而为石的创造,就有有意回避人工痕迹的因素。小篆圆润流转,有婉转妩媚之趣,但处理不好,也会流于光滑柔腻。金一畴说:“近时伧父率为细密光长之白文,伪称文氏物,好古者多不识也,宝而藏之,三桥有知,能无齿冷。”残缺剥蚀,成了治圆滑之病的利器。明末以来很多印人为了追求残破之美,常把刻好的石章放置在木匣中,让童子整日摇晃,或多次把石章扔在地上,直到石章剥落、有了古色为止,这种做法盛极一时,成了一种风气。
明末沈野认为“锈涩糜烂,大有古色”。他说:“‘清晓空斋坐,庭前修竹清。偶持一片石,闲刻古人名。蓄印仅数钮,论文尽两京。徒然留姓氏,何处问生平。’余之酷好印章有如此者。”在他看来,印章虽为小道,却蕴有锦绣文章,他论印强调打破完整,超越秩序,抛弃表面形式感的追求,屏弃目的性活动,以稚拙、浑一、朴素的面目出现。所以残缺剥蚀是印之不可少者。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印章以追求残缺剥蚀为标的。印坛做残、做缺之风盛行,所打的旗号往往是复兴秦汉传统,秦汉印的烂铜味、剥蚀气,让印家着迷。然而有印人徒然迷恋残缺、剥蚀,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最终滑离印学正道。
对此,沈野说:“藏锋敛锷,其不可及处全在精神,此汉印之妙也。若必欲用意破损其笔画,残缺其四角,宛然土中之物,然后谓之汉,不独郑人之为袴者乎。”郑人之为袴(即裤),出自《韩非子·外储说》:“郑县人卜子使其妻为袴,其妻问曰:‘今袴何如?’夫曰:‘象吾故袴。’妻因毁新,令如故袴。”印重残破,然其命意在残破之外矣,而不是以残缺为追求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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