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艺术家倪瓒题兰画诗写道:“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媛,春风发微笑。”一朵野花开在幽深的山谷,没有名贵的身份,无人问津,没人觉得她美,也没人爱她,给她温暖,她倒影自照,照样自在开放─她的微笑在春风中荡漾。
这首诗寓含一个道理:一朵野花,也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一个圆满宇宙。
从人的角度看,这朵野花和这篱笆角落一样微不足道。但野花可不这样“看”,她并不觉得自己生在一个闭塞的地方,也不觉得自己的形象卑微。在人的眼光中,有热闹的街市,有煊赫的通衢,也有人迹罕至的乡野,我们给它分出彼此,分出高下。我们眼中的花,有名贵的,有鲜妍的,也有浓香扑鼻的,像山野中那些不知名的小花,我们常常以为其卑微而怜惜她。
其实,大和小,多和少,煊赫和卑微,高贵和低下,灰暗和灿烂,那是人的眼光,是人的知识眼光打量下所产生的分别。庄子将这称为“以人为量”,就是以人知识的眼光看待世界,科学的前行、文明的推进,的确需要这样的眼光。但是,并不代表这一眼光就是“当然”的,在“人为世界立法”的眼光中,我们以知识征服世界,世界成了我们观察的对象,我们似乎不在世界中,我们将自己从世界中抽离出来,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这样的世界是被人的理性、情感等过滤过的,而不是世界的真实相。其实,人本来就是这世界中的一个生命,当你由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回到自己的故园时,你就是河流中的一条鱼、山林中的一只鸟,你随白云轻起,共山花烂漫。庄子将这称为“以物为量”,就是以世界的眼光看世界(以物观物),回到世界中,任世界自在兴现。
我们知道,生命是平等的。人不能成为这世界的暴君,将世界的一切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去征服它,或者是居高临下地“爱”它,或者是悲天悯人地“怜”它。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理由,也有存在的价值,她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不因人的评价而改变,只是自在兴现而已。正像王维诗中所说的:“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寂寥的山林中,空花自落,白云自起。当你放下人的眼光,以物为量,在世界的河流中自在地优游时,你就会有王维和松尾芭蕉那样的感动,你也能像芭蕉那样在一朵微花之中,发现一个宇宙,一个有意义的世界。芭蕉有俳句说:“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一朵淡淡的紫色小花,在白雪中飘摇。这是怎样一个动人的世界!
中国艺术特别推崇自在兴现的境界。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为禅家境界,也是艺术中的至高境界。唐代哲学家李翱是一位儒家学者,但对佛学很有兴趣,药山惟俨的大名在当时朗如日月。一次,他去参拜药山。见药山时,药山一言不发。李翱拿出他的哲学家的口吻,开口便问:“如何是道?”药山用手向上指指,又向下指指,李翱不明其意。当时,药山的前面正放着一只瓶子,天上正飘来一片云。药山便说:“云在天,水在瓶。”李翱当下大悟。后来他写了首诗,这诗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道在不问,佛在不求,只要你放下心来,念念都是佛,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一切都自在显现,当下圆成的生命,才是至高的圆满之境。(www.xing528.com)
韦应物《滁州西涧》是一首童叟皆知的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我在这里读出的正是自在圆成的思想。世界生机鼓吹,我抱着琴来,何用弹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王维《书事》)“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王维《山中》)这些小诗,传达的哲学智慧可不小,清逸的思理,淡远的境界,空花自落的圆成,在无声中,震撼着人的灵根。
陶渊明咏菊花诗说,“寒华徒自荣”,一朵在凄冷、萧瑟的气氛中独自开放的花,自开自落,不慕世之荣名,不需别人欣赏,自有其“荣”,自有其生命的完足充满。所谓“徒”者,徒然而无所获得,无所领取,高名没有她,羡慕的眼光跳过她,爱怜的情愫远离她,但她还是这样独自开放。所谓山空花自落,林静鸟还飞。
中国艺术的极境就如空谷幽兰,高山大川之间的一朵幽兰,似有若无,也无人注意,在这个阒寂的世界中,它自在开放,没有人的干涉。小小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似淡若浓,沁人心脾。并不因其小而微不足道,也并不因其不显眼而失去魅力,更不因为它处在无人问津的山谷而顿失意韵。正相反,中国美学认为,这样的美淡而悠长、空而海涵、小而永恒。它就是一个自在圆满的世界。
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理由,也有生命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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