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沧浪亭中有一个小亭,亭廊柱上题有一副对联:“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亭子不大,景致也无特别之处,但这副对联令人难忘,只是觉得放在这优雅的处所,格调过于冷峻,然而,对联中其实包含着中国人深邃的智慧。
“未知明年在何处”一句,蕴藏着多少无奈和怅惘,它几乎是中国诗人、艺术家永远的话题。今年很好,当下很好,但来日如何,明年如何?明日就是对今日的失去,明年不知流转于何处。此情楚楚,此心不绝,无语立斜阳,执手看泪眼,但不知道“今宵酒醒何处”,不知道小舟漂向何方,只留下一些记忆的碎片折磨未来的我。
人生似乎注定是一段孤独的旅行,合就意味着分,在就意味着不在。转眼就是过去,瞬间即成永恒。人的每一个当下,都在创造过去,都在制造记忆,也制造着怅惘。旷达的欧阳修也这样写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匆匆春又归去,匆匆人又离开,生命的过程如流光碎影,人又能把握几分!
人生短暂,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似飞鸟过目,是风中的烛光,倏忽熄灭;是叶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际飘来的一粒尘土,转眼不见。衰朽就在眼前,毁灭势所必然,世界留给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无限的沉寂,人生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终结。人与那个将自我生命推向终极的力量奋力抗争,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最终以人的失败而告终,人的悲壮的企慕化为碎片在西风中萧瑟。
“不可一日无此君”,说的是王徽之(字子猷)的故事。子猷爱竹,曾借房居住,住进之后,发现周围没有竹子,就让人栽上。有人劝他:“何苦如此?你又不是在这里常住。”他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怎么可以一天没有竹子呢?苏东坡有诗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在竹林中漫步,眼见檀栾之秀,耳听萧萧之音,涤胸中之尘垢,纵超然之高情,竹是清明、高洁心灵的象征。所以古人说,我也有竹深巷里,也思归去听秋声。
当然,沧浪亭小亭中这副对联表达的不是对竹子的偏爱,它透露的是一种人生境界,一种生命情调。如古人所云:“山家罕人事,临流结茅屋。逍遥云水中,寸心托修竹。”(清代戴熙诗)修竹是人格的象征,是人生境界的呈现物。人活着是要有点精神的,竹子虽然与人的物质欲求无关,但能为人的精神世界提供超越的动能。人活着是要有些格调的,这格调并不是忸怩作态,并不是虚与委蛇的外在表象,而是深心中的气象和境界。人怎么生活都是一生,与其平庸地苟活,还不如啸傲山林,放旷高蹈;与其局促地生存,唯唯诺诺,以求得一席容身之地,还不如“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思《咏史八首》),那才是沉着痛快的人生格调。“不可一日无此君”正含有这样的潇洒,这样的从容。
细品这副对联,还感到上下联之间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关系─明日的黄花不再灿烂,今日的竹林照样清幽。正因为不再灿烂,所以要珍视当下的清幽;正因为时光短暂,所以莫要等闲。晏殊《浣溪沙》说得好:“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生命短暂,如“一向(晌)年光”,所以不要蹉跎,应重视现在,怜取当下的事,当下的人,爱自我,爱他人,爱自然,爱这世界中的一切,正是人生应该做的“本分事”。
相对于春的烂漫,花的喧妍,竹是寂寞的。它没有花儿,开花就意味着绝灭,没有富丽的色彩,没有繁复的形式,更没有变化万千的姿态,它是单调的,但又是独立的,一如个性张扬的人。当这单调而独立的纤纤身影汇入一片竹林时,大片的绿色,浓浓的绿意,向天地中蔓延,和着风,奏响清音,沐着雨,抖落晶莹,借来月,装扮魅影,那是怎样的世界!竹更有一个特性,寂寂色不改,不与四时凋。春再灿烂,但匆匆又归去;花再艳丽,转眼间零落成泥。然而,竹这寂寞的主儿,不与四时同凋零,它几乎有永远的绿色。这或许就是中国诗人追求的永恒,就是子猷等人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真正含义。(www.xing528.com)
中唐以后,竹画登上历史舞台,遂成为无数艺术家笔下的清物。其中,元人最特别。元人好竹卷,所谓“水墨一枝最萧散”,可能受北宋画家文同影响,元人常画一枝竹,却敷衍为长卷,这是极难的创作,赵孟頫、顾安、柯九思、倪瓒等均善此类。
上海博物馆藏柯九思墨竹图两段,曾经明末大书家邢侗鉴定,前段唯有一枝竹,上有伯颜不花题跋:“予旧藏东坡枯木竹石一小卷,每闲暇,于明窗净几间,时复展玩,不觉尘虑顿消,愿得佳趣耳。一日,友人赠我文湖州墨竹一枝,与坡仙画枯木图高下一般,不差分毫,喜曰:此天成配偶也。”跋中涉及“墨竹一枝”的由来及其独特价值。
倪瓒毕生喜画竹,传统竹画追求“此竹数尺耳,而有寻丈之势”,他却对“势”─一种独特的动感─的追求并不热衷,而更愿意通过竹画来表达随处充满、无稍欠缺的精神。他喜画一枝竹,他有《竹梢图》,没有繁复的形式,只是略显其意趣而已。题云:“此身已悟幻泡影,净性元如日月灯。”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其一竹枝册页,云林题云:“梦入筼筜谷,清风六月寒。顾君多远思,写赠一枝看。”同样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春雨新篁图》,也画一枝竹,上有多人题跋,其中叶著跋云:“先生清气逼人寒,爱写森森玉万竿,湖海归来已蝉蜕,一枝留得后人看。”他的留给后人看的一枝竹中,有不凡的思考。
北京故宫藏倪瓒《竹枝图卷》,是其传世名迹,我曾得见此图,初视,真有将人魂魄摄去的感觉。此图是倪瓒为好友、音乐家陈惟寅所作,二人久日不见,“暮春之辰,忽过江渚,出示新什,相与披咏,因赋美之”。一枝竹,伸展于画面。上云林自题:“老懒无悰,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若不意,千万勿罪。懒瓒。”可知此画作于晚年。
倪瓒《竹枝图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
乾隆在画塘的题诗倒是透出值得重视的问题:“一梢已占琅玕性,千亩如看烟雨重。”此画可以说是得竹之“性”,表现画家真实的生命感受。所谓一竹一世界。外形的描绘(形),动力模式的追求(势),以至于生机活泼意象之呈现(韵),都不能概括如云林竹画这样的创作倾向,它是“性”之呈现,不是将外物(竹)的根性表达出来,而是表达人当下直接的体验,于艰难之中寓生命信心。笔致瘦劲,潇洒清逸,凛凛而有腾踔之志。虽为墨笔,但墨色晕染中,有光亮存焉。
清金农称竹为“长春之竹”,竹是少数不为春天魔杖点化的特殊对象。他说,竹“无朝华夕瘁之态”,竹在他这里成了永恒的象征物。竹不以妖容和奇香“悦人”,他说:“恍若晚风搅花作颠狂,却未有落地沾泥之苦。”竹影摇动,是他生平最喜欢的美景,秋风吹拂,竹韵声声,他觉得这是天地间最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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