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艺术充满了活趣,这是一种内在的腾挪。
中国的园林讲究生机勃勃,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要追求形神兼备,气韵流荡,要有活泼的韵致。要人加入这个世界,去感受这种活泼,所谓流水淡然去,孤舟随意还。我们能够在这种气氛中,人和世界相与往还。
中国文化的世俗化也影响艺术的发展。中国人在世俗化中体会活泼。人们向往清静的生活,但是反对清高的做派;希望提升自己内在的修养,但并不追求贵族的气息。所以中国的艺术就像山林里面的微花野草一样,恣肆地生长,生机活泼。
中国园林的亭子是定式,亭子如同园林之眼,在园林诸景中占有很高的位置。像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就是这座园林的气眼,它“做活”了一个世界。亭子是人休息的地方,亭子也是气场中的一个点,人坐于亭中,偶然向远方看去,又把远方的景色拉到眼前,舒卷自如,推挽自得,你似乎感到坐在一个气化流荡的世界中,加入世界的洪流里。亭子是供人心灵呼吸的地方。
金农有幅《荷风四面图》,画一个人睡在水中间的亭子上,四面是影影绰绰的荷花,他有两句话,“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雾当中”。消受白莲花的世界,我卧在这个地方,清风徐徐,香气四溢,我睡在一片香芬中,似乎被漫天的香气托起。我加入这个香气流转的世界,我随着这个世界而浮沉,万物皆备于我。从物质上讲,怎么可能万物皆备于我?但从心灵境界上讲,人浑然与天地同体。心灵随着世界流转,就拥有了世界。
元代盛懋有一幅画,叫《秋舸清啸图》。此画取一角构图,远山缅邈,中段为宽阔水面,近景画高树在秋风中,潇洒清爽之意可见。沿岸船家驾小舟,凌风破浪向前,舟前一高士,醉意陶然,迎风清啸。此高士横琴在旁,酒瓮在目,似为阮籍,令人一见难忘。
他画的是一种意趣:“阮怀”,画将阮籍啸傲山林的形象,放到溪岸边、风浪前,以一叶之微,凌万顷波涛,有“洞庭波兮木叶下”“渺余怀兮风一叶”的纵肆与逍遥。舸者,小舟也;啸者,心之腾挪也。一个落拓的舟子,却有归于浩瀚沧溟的气象。
中国艺术认为,活泼不在外面,而在内在。我们看一些传统的绘画,真不活泼。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曾经在上海博物馆展出过。月光下面微微的光影中间,一个人坐在小船中,神情专注,船向前倾斜,钓者和着月,沐着夜色,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这份清幽,这份独立,这份人和世界同流的精神,真是令人感动。(www.xing528.com)
倪瓒的《容膝斋图》,是倪瓒晚年的作品,应该是他传世作品中的代表作。这幅画有极高的艺术水准,画面很简单,就一个萧瑟的草亭,亭旁有一些石头,亭前是一湾瘦水,再向前就是一痕远山。一痕远山、一湾瘦水、一个小亭、几棵疏木,就构成了这幅画的主体。
这空空如也的小亭,象征着人的宅寓。人生如寄,在茫茫的天际中间,在浩瀚的历史长河当中,人所占有的空间是这样狭小,真如一个小亭子,一个容膝斋─容下一个膝盖的居所,这是就人的有限性而言的。如晏殊《浣溪沙》此中所说的“一向(晌)年光有限身”,时光就是这么短暂,生命就是这样脆弱。
倪瓒《容膝斋图》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人生是有限的,但是中国哲学告诉你,当你超越这种有限,荡去有限和无限的知识计较,融到世界中时,你就会感觉到一个无限的世界,所谓“半在小楼里,灵光满大千”。“半在小楼里”,描绘人处境的窘迫。“小楼”,形容人存在空间之狭小。“半”,意为人厕身世间,被“逼迫”“挟持”到特定位置上,偶然的生命如一片落叶飘入莽莽山林,如陶渊明所言,被“掷”入世界的角落。而“灵光满大千”,描写人的性灵在“大千”─无限的时空中腾迁,沐浴于一片神圣“灵光”中,臻于自在圆足、无稍欠缺的境界里,所以说是“满”。一方面是局促压迫;一方面是充满圆融,两极之转换,即在心灵推展中,在生命体验的超越里。
人的这种“大”,是心灵的充实。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不是你学了很多知识的充实,也不是你拥有很多财富的充实,而是人心灵、精神的圆满俱足。一个充满、圆融的人,就会影响别人,他的生命当中就有光,他的光芒就会照耀世界。这就是“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一幅简约的《容膝斋图》,以寒林孤亭的存在、萧疏荒寒的境界,展现人生命的活泼。其实在这画面中,亭中无人,水中无船,寒林上无风,路上绝了行人,天上没有飞鸟,甚至没有一片云─这几乎是个绝灭的世界,但是中国艺术家要通过这样的画面展现活泼,那种没有活泼表象的内在生命腾挪。
这活泼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最寂寞的地方就是最活泼的地方,就是要把心灵放飞出来,挣脱世间种种束缚,还自己内在充满、圆融的生命自由。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让世界活─去除心灵的遮蔽,让世界依其真实自在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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