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1682-1746)在清宫当了14年画师,他在一封写给本国同事的信中谈到畅春园:“我在中国见到的畅春园以及其他乡间别墅,与我们习见的欧洲就有很大不同。我们的建筑艺术排斥自然,往往将山丘铲去,将湖泊填平,将树木都砍伐掉,做成开阔的空间。道路往往被修成直线,花大把的钱来建造豪华的喷泉,花卉也被修整得成行成列。中国所做的正好相反,他们的艺术重视模仿自然,我所见到的很多花园,人工堆起山丘,造成高低不平的样子,小径在中间穿过,有些小径是直的,而大多数是曲折有致的,小溪上架起一些桥梁,通过攀缘假山而达到山顶。湖心还常常点缀一些小岛,其中建起庙宇,有船只或桥梁可以达于湖心。”
其实他所描绘的这种情况,在利玛窦(1552-1610)有关中国的游记中也有涉及。在清宫传教和担任艺术导师的法国人王致诚(1702-1768)也发表过类似的观点。王致诚痴迷于富有意味的东方园林,在他眼中,圆明园等可以说是天才之作。他来中国时,正是北京西郊五园渐次形成的时期,他所发现的中国园林的最重要特色,就是对自然的崇尚,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天趣”。他还曾亲自参与过圆明园的建造,他有一封关于圆明园的长信,写给巴黎的一个朋友,信中说:道路是蜿蜒曲折的,不像欧洲的那种笔直的美丽林荫道,“总是有小丘挡住视线,有意地制造出曲线来。湖水的池岸没有一处是相同的(按:中国人称此为驳岸),曲折蜿蜒,没有欧洲用方整的石块按墨线砌成的边岸。”
这些传教士根据自己的直觉,谈到中西园林的差异。其实,这样的差异不是简单的园林创造方法的区别,而是根源于不同的文化和哲学。中国人认为,人是自然的子民,是自然的一部分。艺术创造必须有天工开物的意味,自然是园林创造的根本尺度。中国人将园林视为大自然的一个单元,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园林营建必须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则,在园林中体现出自然的趣味,体现出中国人所说的“山林气象”。
而在西方,人是自然的主人,文艺复兴之后,崇尚理性蔚然成风,依照一些论者的观念,人是理性的动物,理性也是一切文化创造的根本准则。反映在园林和建筑中,强调的是秩序,重视对称、整齐,符合古典主义的趣味,强调人的加工,更愿意看到人工的痕迹、体现人工的秩序。而中国园林却千方百计藏起这样的痕迹,泯没这样的秩序,它更喜欢美丽的无秩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园林是无序的,它的秩序不是强行通过人为的节奏去改变自然,而是力求体现大自然的内在节奏,表面上的无秩序隐藏着深层的秩序。
法国凡尔赛宫的对称、几何形构置,华丽而严整,这在法国其他园林和别墅中也有体现,如枫丹白露宫、圣-日尔曼宫,布局几乎都是由几何形式构成的,大多数园林都是中轴线构图,两侧布局整齐划一,循中轴而对称排列。中国的颐和园,同样是皇家园林,却风格迥异。颐和园内,有假山、石桥、长廊、亭阁,所循乃是自然的节奏,它所创造的是一幅幅山水画,一处超越世相的蓬莱仙岛。而南方的私家园林,更强调不规则布局,强调非几何性,其中虽时有中轴线的构图,但也力图通过自然消散的秩序破除这种僵硬的几何感觉。
中国园林叫作“天然图画”,园林设计家多是画家;它虽然是人设计的,但似乎又是天然的,是大自然的图画。园林效法自然,并不是模仿自然之形,而是要得自然之趣,体现出自然的内在节奏。寂寂小亭,闲闲花草,曲曲细径,溶溶绿水,水中有红鱼三四尾,悠然自得,远处有烟霭腾挪,若静若动……自然之趣昂然映现其间,使人得到美的享受。
中国园林很注意“野趣”。这个野趣,就是天然的趣味。陈从周先生曾说:“童寯老人曾谓,拙政园藓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此言园林苍古之境,有胜藻饰。而苏州留园华赡,如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故稍损易见败状。近时名胜园林,不修则已,一修便过了头。”中国传统的园林是城市山林,而今天的园林是城市的进一步城市化。在传统园林中,园林虽建在城市中,但造园者让你领略的是乡野的意味,其意并非让你记住乡村景观,而是让你从喧嚣中走出来,从繁冗的外在物质中走出来,在那幽雅的、宁静的处所,静静地体味世界的意味和节奏。
中国哲学家有“庭前草不除”(北宋周敦颐)的说法,后来成为园林的重要准则,这就是自然原则影响下的选择。翳然清远,自有一种林下风流,这是中国园林的重要追求。
看园林的花圃,中西园艺差别一目了然。西方园林多是修剪得很整齐的花圃,人工的痕迹非常明显。培根曾听人介绍中国园林的自然法则后,就批评西方的园林,将它说成是“对称、修剪树木和死水池子”的艺术,这样的东西缺少想象,整齐划一。中国园林的花圃就要有野逸的意味,整齐是它的大忌。(www.xing528.com)
曲径通幽是中国园林的特点之一。中国园林通常见到的是蜿蜒曲折的小径,人们走进园林,但见一片丛林,建筑掩映在密林之中,是典型的森林般的公园。曲曲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沿着小路往前走,似乎要走到尽头了,但就在那尽头,突然打开了一个广阔的世界,让人不由得产生一阵惊喜。有的人说,中国人造园,其实就是在造“曲”,无一笔不曲,无一笔不藏,径越伸越曲,廊越回越深,曲中增加了含蓄,曲中也包含了层深。中国园林进门处多不畅通,总是横出障碍,或有巨石障眼。如扬州个园一进园门,有一块巨石堵住;颐和园的东宫门的入口处,有一大殿挡住人的视线,当你转过障碍,眼前豁然开朗,千奇百怪的假山、碧波荡漾的湖面,就横在你的眼前,游园者有一种意外的感觉,会得到一种特别的满足。
在江南园林中,常常可感到设计者对婉曲的偏好。来到这样的园林,似乎来到一个“曲”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委婉曲折的。在苏州拙政园,巨大的芭蕉树后面,是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方做出婉转优柔的形状,像云彩飘动,这叫云墙。看这样的云墙,如注视一条飞舞的蛟龙,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曲曲折折的回廊沿溪而建,长廊每隔一段,便有一亭,小亭伸入水去,亭子上方如鸟翼展翅欲飞,给这静止的画面加入了飞动之势。小飞虹临溪飞架,短短的回廊也被设计成弧形。还有那潺潺的小溪,蜿蜒向前流淌。在一些地方,由于地势高低不平,形成一个个瀑布,这样的瀑布,绝不是欧洲园林中那种链式或直线式的瀑布,而是曲折有致的。就连园子中的花木也多是曲的,高高的柳树,将它柔美的纤条垂落到水面,数百年的古树,展露出它虬曲的老枝。还有数不清的龙爪树、缠绕的藤蔓、曲折有致的寒梅等等,无不在渲染着“曲”的世界。
中国园林假山创造追求一种“散漫的秩序”,其实就是“自然的秩序”。计成说,掇山的关键,在“散漫理之,可得佳境”。此句最需用心体会,这是园林假山的不易之法。就像他说制作冰裂地时要“意随人活”“没有拘格”,意在建立一种自然的秩序,没有人工雕琢,自然延伸,虽然“散漫”,但体现出生生之条理,是一种无秩序的秩序。
这涉及中国园林假山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对人工秩序的规避。效法自然,就是效法自由开放的境界。一切假山叠石之道,都是人工所为。虽由人作,却宛自天开,人工所为必须不露痕迹,使其如同自然一样。效法自然的创造才意味着美。如果要将其作为一种艺术,就必须力避人工的痕迹,不能像石匠垒石。就像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说的,那样做“直是石工而已”。明末大园林家张南垣、计成等倡导叠石的“不作”之道,以“随意点缀”为根本,这个“随意”,就是不刻意为之,循顺自然的节奏,所谓“因其固然”,寻求一种微妙的表达。因此,“散漫理之”,不是漫无目的、毫无准备的,而是在人工与本然之间寻求最好的平衡,力求表现自然的节奏,在不经意中显露出创造者的智慧,在随意中见出不随意,在无秩序的“乱”中见出谨然的秩序。
晚明以来,以张南垣为代表的叠石潮流,崇尚野逸的趣味,重视庄禅思想,他们并不是完全忽视叠石中的主次之分,但在“散漫理之”的思路中,明显消解了陈腐的君臣观念,那种强制性的道德秩序。叠石艺术更多地服务于主人或设计者的性灵表达,在“随致乱掇”的形式创造中,“天地条理”被置于脑后。今在江南私家园林如留园、艺圃等之中,每多见萧散的构置,有浓厚的文人意味,却很少见到那种念念君臣之间的媚态。
中国园林不是要创造一个理性的秩序空间,而是要创造一个安顿心灵的场所。如郑板桥所说: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亭,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
人们到园林里来是为了避开世间的烦恼,渴望自由的呼吸,在寂然的独处中享受心灵和思想的宁静,人们力求把花园做得淳朴而有乡野气息,使它能引起人的幻想。园林中寄寓着人们的灵魂,是“为一己陶胸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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