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包含丰富的思想。呕血十斗,就是呕心沥血,指技巧上的追求。而啮雪一团,如同吞下一团洁白的雪,培养一颗高旷通灵的心灵。
在石涛看来,绘画不能没有技巧,不懂笔墨功夫,如何作画?没有具体的法度,如何成画?技巧的追求固然重要,法度的熟悉无法放弃,但熟悉了法度和技巧,并不一定能成为有成就的画家。如果要成为一个有成就的画家,还必须由技巧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养炼,用传统哲学的话说,就是超越技巧,由技而进乎道。因为绘画不是技术,而是艺术,绘画是心灵的外显形式,是“心印”─绘画就是心灵的一面镜子,有什么样的心灵,就会有什么样的绘画。绘画不是靠“学”成的,而是靠“养”成的。养得一片宽快悦适的心灵,以冰雪的心灵─没有尘染的高旷澄明之心─去作画,这样才能画出好画。
日本美学家岩山三郎说:“西方人看重美,中国人则看重品。例如西方人喜欢玫瑰,因为它看起来美,中国人喜欢兰花,并不是因为它们看起来美,而是因为它们是人格的象征,是某种精神的表现。这种看重品的美学思想,是中国精神价值的表现。这样的精神价值是高贵的,在世界上都无与伦比的。”他的观察是有道理的。
中国艺术将人品与艺品联系在一起,艺术是人心灵的外显形式,有一等之人品,方有一等之艺术。传统思想有“比德”的说法。《管子》中就讨论过物可以“比于君子之德”的问题,孔子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就是一种比德的说法。孔子所说的“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也是通过外物来“比德”。老子的“上善若水”,同样也可以视为“比德”。
中国诗歌有“比兴”传统,也可以说是“比德”观念的另外一种体现。如《文心雕龙·比兴》分析《诗经》时说,“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书画艺术中重品的倾向,受到“比德”传统的深刻影响。书画可以培养人的德行修养,书画家必须要有良好的德操,这样才能有好的创造,书画的形式必须以体现人的品格为主要目的。
南宋姜夔论书重风神,他在《续书谱》中说:“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则自然长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泽之臞,肥者如贵游之子,劲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贤士。”他将书家的品格与字的风神直接联系在一起。
书法中重筋骨,一如人品格中重节义。筋骨,是一个生命体得以自立的根本,筋骨一弱,即告瘫痪,就不可能有好的书法。风清骨峻,才是书道通衢。传统书论有骨力、形势两个概念,将骨力放在前,先求骨力,而形势自生。所以,刘熙载说:“书之要,统于骨、气二字。”“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用骨得骨,故取指实,用筋得筋,故取腕悬。”
书法临池,常常将临颜字当作陶冶性情的进修之道。临颜字,既学书,又学做人。颜真卿孤身前往敌营,临危不惧,以身全节。他的书法有端庄雄伟、气势开张的特点,感动着一代又一代学书人。颜以“筋”胜,“筋”关乎笔法,也关乎精神气质。筋者,有海涵,有韧性,有磅礴的气势,有内在的周旋。拧不弯,捏不碎,撕不开,压不扁,可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燮《竹石》)。米芾说颜真卿《争座位帖》的“杰思”,是其品格的外露,所谓“想其忠义奋发,故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
苏轼说:“吾观颜鲁公书,未尝不想见其风采,非独得其为人而已。凛乎若见其诮卢杞而斥希烈,何也?其理与韩非窃斧之说无异。然人之字画工拙之外,盖皆有趣,亦有见其为人邪正之粗云。”在东坡看来,颜真卿书法不但有凛然方正之理,还有超出书法形式之外的趣味,即一种“理趣”。欧阳修曾观颜真卿书法的断碑,评价其书法“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严尊重,使人畏而爱之,虽其残阙,不忍弃也”。(www.xing528.com)
颜真卿《争座位帖》(局部) 西安碑林
宋代朱长文评颜真卿说:“观《中兴颂》,则闳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其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象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今天当你站在《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前欣赏颜字时,还是会涌起一种庄严的情志,这是颜体的独特魅力。
虞世南《孔子庙堂碑》(局部) 西安碑林
绘画领域长期以来更将人品与画品紧密联系在一起。北宋郭若虚说:“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南宋邓椿说:“人品既高,虽游戏间而心画形矣。”
正因此,传统书画盛行因人品艺的风气,高德之人的作品多获好评,而修养不好的人即使所作水平不低,也常受贬抑。蔡京的书法很好,但书法史上没有他的地位。董其昌因对赵孟頫的民族气节问题有微词,硬是将他从“元四家”位子上拉下来。所以学书画者,第一先讲人品。
当然,将人品与画品、书品直接叠合的观念,也有其片面性。王铎(字觉斯)的书法有很高水平,但他在明亡时的表现为人诟病,影响了人们对他书法的评价。清代吴德璇说:“王觉斯人品颓丧,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岂得以其人而废之!”他认为因人废字的做法,还是缺乏说服力的。
苏轼也认为,艺品与人品虽有联系,但不能简单将其等同起来。他说:“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犹不可,而况书乎!”他认为,“人之字画,工拙之外,盖皆有趣,亦有以见其为人邪正之粗云”。艺术的确可以透出人的品格,但只能略见其“粗”,艺术有其自身的规定性─“趣”,不能简单将二者画等号。这是比较客观的看法。
明代吴门画派领袖文徵明说:“人品不高,用墨无法。”这里所说的“品”,不能全以道德功课去领会,石涛的“啮雪一团”,也不全是品德修养的功夫,它包括领悟力、洞察力等,超越知识的系缚,涵泳心灵的气象和格局,才能更好地去利用技巧、控制技巧,将形式创造与心灵的活络融为一体,心手双畅,才能自臻高致。明代李日华说:“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说的正是此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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