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中国艺术超越时间，珍惜当下体验

日本茶道有“一期一会”的观念，这个说法是在中国禅宗思想影响下产生的。最先出现在千利休传人山上宗二的《山上宗二记》中，后成为日本茶道的基础概念。

一期（读jī），就是一生，一辈子。意思是，一生一世只这一次。这并不等于说，以后没有相同的人在一起饮茶，而是强调生命的不可重复性。时光流转，诸事无常，脆弱的人生不可把捉，今日的此会，他日也无法重复。即使未来是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地方，举行同样的茶会，场景相似，但人的心境也无法重复，物是人是而心非。那曾经的“一会”只能留在记忆中，成为追忆的对象。何况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场景，就茶室而言，桌子、茶碗，这里的一切，分分秒秒都在变。所以，对这一生一度之会，主客双方都要格外地敬心，珍惜当下，体验生命的美好片刻。

明代李流芳提出的“一时会心”，是“一期一会”的另一种表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李流芳仿倪设色山水册十二开》，作于1618年，其中第一开题道：

余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诗云：“十年法相松间寺，此日淹留却共君。忽忽送君无长物，半间亭子一溪云。”时与孟阳、方回避暑竹阁，连夕风雨，泉声轰轰不绝，又有题扇头小景一诗云：“夜半溪阁响，不知风雨歇。起视杳霭间，悠然见微月。”一时会心，都不知作何语。今日展此，亦殊可思也。

这幅淡淡的仿倪山水，画半间亭子一溪云，画那个难忘的“一时会心”的感觉。

人在流转中，一期一会其实是一种必然。“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个由舞台、演员、戏文所构成的场景难以重复，即使是舞台依旧，演员上台，也不可能有当初的戏文，流逝的将永远流逝，人面桃花背后包含着一个期望重复而永远不可重复的遗憾。每一次相会只能创造一个当下，不可能复演过去，过去只能留在追忆中。美好的相会，其实只是在创造美好的追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的这首《浣溪沙》，真可谓生命的绝唱。梦一般的格调，水一样的情怀。填一曲新词演唱，斟一杯美酒品尝，去年此日我们曾在这里相聚，今日我重来。眼前是和去年一样的天气、一样的亭台。那正在西下的夕阳不知几时能再回，无可奈何地看着花儿纷纷落下，又有似曾相识的燕子飞回来。诗人就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隧道中盘旋。到头来，只有在小园的香径上独自徘徊。这首词留下的凄美旋律，永远伴着落花而盘旋。

唐代忧郁诗人李商隐著名的《锦瑟》诗，其实抒发的就是对梦幻人生的感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以“锦瑟”为题，说人生如一把琴，说短暂的生命，就像弹奏一首如怨如慕的美妙琴曲。如年华所历，锦瑟为何有五十根弦，似乎每一弦都传达出对往昔的思念。从琴弦中传出的丝丝清响，似诉平生之志─美妙如锦瑟的人生，飘渺如梦幻的人生。美妙得令人流连、沉迷，竟至于想永远拥有。然而，似乎握住，一松手，又是两手空空。诗回旋于希望与失望、真实与梦幻的节奏中。(www.xing528.com)

诗人透过泪眼迷离的视线，来打量这迷幻的人生。庄生化蝶这句说人生如梦：迷蝴蝶，由虫而蛹，由蛹蜕化而成蝴蝶，蝴蝶的飞翔，人生的追逐，如与影子竞走，终至于虚无；超脱的梦想，飞翔的欲望，终将归于壳中。此句重在写人生的“迷”。

望帝春心这句说人的希望：理想和希望是生命存在的动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望帝春心”，都有一个希望之神做主宰。没有希望，生命之光就会熄灭。相传蜀帝杜宇，字子规，号望帝，死后其魂化为杜鹃。杜鹃啼血，永远在呼唤着“归儿，归儿”，然而并无所归处，生命就是一个短暂的栖息过程。希望是渺茫的，失望是永远的。

蚌病成珠这句说功名的追求：传说南海外有鲛人，其泪能泣珠。古人认为蚌珠的圆缺与月的盈亏相应。一颗璀璨的珍珠，几乎将生命折磨到奄奄一息，才孕育而出；她等待着月光的满盈，仰赖外在的光影，成就自己的圆满；但终将成为别人的玩物，即使有所成就，也是一颗带泪的珍珠。

蓝田日暖这句写对美好的把握，正像李商隐的前辈诗人戴叔伦所说的“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对美的事物的把握，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

最后两句是总说，一期一会，不仅生命本身是唯一的，每一次因缘际会也是唯一的，不可重复。对美好、希望、功名利禄等一切事物的追逐，都不可执着。套中之人，终不可救矣。“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只留下一些记忆的残片。

一期一会，是要将人从时间的流转中拯救出来，放到当下呈现。人在时间中，就会被时间驱使，时间裹挟着无数的事件，在时间的帷幕上，映现的是人具体活动的场景，承载的是说不尽的爱恨情仇，时间意味着秩序、目的、欲望、知识，等等，时间意味着无限的一地鸡毛，也意味着说不完的占有和缺憾。一念心清净，就是要走到时间的背后，摆脱时间性存在所带来的性灵痛苦。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一首《听琴》诗，颇能表达其中的妙韵：“禅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见听时心。秋堂境寂夜方半，云去苍梧湘水深。”琴声由琴出，听琴不在琴；超越这空间的琴，超越执着琴声的自我，融入无边的苍莽，让琴声汇入静寂夜晚的天籁之中，故听琴不在琴声。而夜将半，露初凉，心随琴声去，意伴妙悟长，此刻时间隐去，如同隐入这静寂的夜晚，没有了“听时心”，只留下永恒的此刻，只见得当下的淡云卷舒、苍梧森森、湘水深深。在静寂的秋堂中听琴，揽得一期一会的妙处。

一期一会，说出了中国艺术超越时间、珍惜当下体验的核心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