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17世纪大诗人松尾芭蕉有俳句云:“蛙跃古潭中,静潴传清响。”青蛙一跃,跳入千年古潭中,打破平静的水面,传出清逸的响声。这首被视为体现日本文化精髓的俳句,其实说的就是历史的回声。
这历史的回声,是在沧海桑田永恒运转中谱写出的音律,是对执迷于追逐的挣扎者发出清晰的忠告,给经历苦难和无奈的人送去安慰。荡漾在这历史回声中,被知识、欲望弄得疲惫不堪的人,终于得到了安宁。
回声,作为物理学术语,是声音在传播过程中,碰到大的反射面撞击所传回的声音,是区别于原声波的一种声音。如天坛的回音壁就以回声闻名。而这里所说的历史“回声”,它的原声波是世界的生生灭灭,是经历无穷毁坏和新生的生命激荡过程。这历史回声,是经历磨难、真正能体会生命的人听到的沧桑回响。
唐代张继《枫桥夜泊》这一千古绝唱,所写的就是这历史的回声。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月儿西沉,归巢的乌鹊惊魂未定,忽啼叫起来,秋末时分的一个夜晚,霜重天冷,江面上渔火点点,映照着岸边的江枫闪烁不定。在枫落吴江冷的气氛里,一艘远道而来的小船静静泊岸,客船中的人对着凄冷的江面,满腹清愁被搅动。小船停泊处,靠近苏州城外幽深的寒山寺,漂泊者伴着远处古寺里夜半的钟声轻轻入眠。
《枫桥夜泊》如同马致远的《天净沙》,说人生漂泊的际遇,呈现人类在命运沧桑中的无奈和释然的智慧。沉沉的夜,搅动着沉沉的乡愁,沉沉的乡愁更触动游子敏感脆弱的心灵,只有那寒山寺的夜半钟声可以抚平人纷乱的心。
这响彻姑苏城的夜半钟声,是平灭历史沧桑的回声。寒山寺这座六朝时营建的古刹,曾经饮领唐初高僧寒山拾得的法乳,沐浴过这座古城的血雨腥风,诗中所呈现的古雅清澈的境界,具有历史的纵深感,漂泊天涯的小船进入港湾,获得安宁,都是从沧桑中淬炼出的。
寒山寺的钟声,这深沉的安宁,一如陶渊明的“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都是纵望宇宙,俯仰人生,将自我放在缅邈时空中,放在宇宙的大循环中,内心里渐渐弥散开来的体验。他们的颖悟,是从人生的颠簸、命运的捉弄中得出的,是痛苦中的醒悟,是激荡中的平宁。
沧海桑田,变化无已,艺术家希望自己的书写成为捕捉历史回声的声呐系统,为启示生命而用。这里有痛苦的呜咽,有无奈的怅惋,有惆怅兮自怜的安慰,更从中转出一种透脱的情怀,发而为坚韧的生命意志,无畏地与历史相对,汇合于生命洪流,无怨无悔。
唐宋以来的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说,简直就是制造沧桑的劳作。文人艺术的当家调子,不是满目繁花艳阳天,而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一副沧桑面目。枯木寒林,寒山瘦水,枯荷满塘,断墙残垣,古井旁的暗泣,芭蕉下的呻吟,节令多在晚秋,光影总是暮色,真是一天的寂寞,无边的沉静。
艺术中重视沧桑气氛的创造,至少有三个特点:一是时间性,沧桑是一个与时间相关的词语,说沧桑,就是说经历漫长的时间过程;二是苦难味,镌刻着苦难和毁坏的痕迹,饱孕着人无法控制、不可左右的无奈;三是神仙气,岁月摩挲,虽有斑斑陈迹,道道刻痕,但它仍然确实地存在着,说沧桑,就是说历经磨难仍然存在的不灭精神。
文人艺术要在广阔历史时空中看人的存在,在生生灭灭轮转中寻找超越的智慧。寒山瘦水,寂天寥地,都是艺道中人留下的心语,艺术家以面目沧桑的即景告诉人们: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圆满,存在就意味着不在,物化的世界无法保全,永驻光辉只能在痴念中,必须跳出生灭的表象,追求变化表象背后的恒定存在。
清初画家龚贤(号半千)的山水向来以高妙的构思为人所重。翁方纲挚爱龚贤画,其《龚半千画》诗云:“借问半亩园,苔石谁位置。减斋老子诗,未拈第一义。钟阜伞峰间,磊落空苍气。淡无尘事接,所造乃幽异。欲穷北苑旨,粗赏清溪意。寒山拾得禅,钟起千山寺。”
半亩园是龚贤晚年在金陵清凉山的住所,诗中想象画家的这处所,“苔石无位置”,古人造园强调“石无位置”,这里形容龚贤萧散而远离世俗的风姿。诗中说“减斋老子诗,未拈第一义”,减斋说的是杨万里的减斋体,意思是,从形式的简括上,并不能穷尽龚贤画的要义。龚贤画妙在天地间那一种磊落空苍之气,以“幽异”的意象世界乱入苍茫,脱略世相,别造另一种时空。(www.xing528.com)
诗中所言的“钟起千山寺”极有意味:龚贤在暮鼓晨钟的清响中去寻觅人生命的节奏。不是说他的佛教信仰,而是说他的画有一种独特的时间感,有荡却历史风烟的性灵清澈。外在时间在流淌(人生活的时空),历史的风烟在舒卷(人被置入的历史世界),还有一种时间,这是属于他所发现的生命世界,在阵阵松涛中,在暮鼓晨钟里。
钟起千山寺,这是文人艺术中一种独特的时间观念。普通人“听漏”辨时,有才学的人“读史”明世,山里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质朴生活,而艺道中人,则融入“钟起千山寺”的世界里,它从春花秋落的自然时间里,从血雨腥风、波翻云谲的历史中超出,觅得一种在天地间抖落的大开合。
细雨打芭蕉,唐宋以来诗人艺术家挚爱此境的创造,其实就是要听历史的回声。种蕉可以邀雨,蕉为得雨而种,细雨打芭蕉,任它撕扯自己的内心。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金农一生挚爱此声。他的自度曲《蕉林听雨》写得如怨如诉:
翠幄遮雨,碧帷摇影,清夏风光暝。窠石连绵,高梧相掩映。转眼秋来憔悴,恰如酒病。雨声滴在芭蕉上,僧廊下白了人头,听了还听。夜长数不尽,觉空阶点漏,无些儿分。
在他看来,人生如置身芭蕉林,空而不实,人生无尽的痛苦和无奈,原是执着于空如芭蕉的色相世界所造成的。白头人,指被岁月沧桑折磨成的衰朽存在,在僧廊里,听雨滴芭蕉的声音,从白天听到夜晚,从痛苦听到释然,听到天地一体,雨滴芭蕉声和空阶滴漏声混为一体,这时候,人与世界的区隔全然不存,他听到了宇宙的回声─从心底里发出的人为什么活着的声音。
这回声,就荡漾在金农的艺术中。沈阳故宫博物院藏金农《画吾自画图册》十二开,其中一开画怪石丛中芭蕉三株,亭亭如盖,上题一诗:“绿了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傍短墙生。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芭蕉者,空幻也(《维摩诘经》说:“是身如芭蕉。”用芭蕉的易坏、中空来比喻空幻),无情雨滴,说的是世相。白了人头是此声,是因从细雨滴芭蕉声中,听出了沧桑,听出了无奈,丈量出人生命资源的匮乏。
金农《短墙芭蕉图》 沈阳故宫博物院
唐书僧怀素家贫无纸,在故里周围种蕉万余,以供挥洒,种蕉代纸,蕉雨墨汁淋漓,他由此悟得书法境界,在“芭蕉中空”中体会他的书道真意。金农也在雨打芭蕉中,听出生命的短暂,听出世相的无情。滴漏声在外,重重的敲击在内。人如果不醒悟,更漏的延续,细雨芭蕉的滴滴敲打,人生意义将会渐渐“漏”尽,以至枯竭。
金农自度曲《忆吴兴道场山中》云:“松阴路转,便有好山满眼。日千变,青青难辨。僧扉午后开,池荒水浸苔,梅花下,只我一人走来。”香氛,独影,青苔历历的路,寂寥的山林,梅花下,只我一人走来,从那日日变化、处处纠缠的世界走来,走到一片清澈中。他要让自己的生命真正“洒脱”起来。
他不做时间的奴隶,要管领秋光。其《题秋江泛月图》诗写道:“小艇空江,一人清彻骨,恍游冰阙,弄此古时月。管领秋光,平分秋色。便坐到天明,不归也得。”管领秋光的人,是超越时间的人。古时的月,现在的月,平分秋色;宇宙的光,生物的光,都是我的生命之光─他便沐浴在此光中。
细雨打芭蕉,是超越历史表象的生命回声。艺术需要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不是对历史事件的表面记录,而要发现历史背后的真精神。
人们说历史,其实有三种不同的历史:历史事实存在本身;被书写的历史;还有世界运转背后的东西,看起来改变其实并未改变,看起来不存在仍然存在,它是表象背后存在的书写,是天书─天的书写,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的书写,是专门吞噬功名富贵、沽名钓誉欲望的书写。
第一种历史是自然演进的过程。第二种是被知识和权力所书写的历史,人们说历史,主要说的是这个历史,我们生而进入这个世界,不,是进入历史中,其实就是进入被知识书写的历史中。第三种历史就是让你校正目光,回到真实存在中,从权力的、知识的历史中走出,回复生活本身,回到那人之为人的自然节律中,以柔软的身段,调整自己的状态,然后好好活着,活一个短暂又绵长的人生,活一个乏味又有意义的人生。
这就是寒山寺钟声传递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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