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赤诚消瘦心陈显达南北朝

国学大师南怀瑾曾有经典名句：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此语虽短，意蓄丰满。大概是说，历朝历代的人们都在为功名利禄奔波辛劳，梦醒过后才发现人生无非诗酒田园，安然生活，恬淡为真。但真正能够悟透并淡然处之者，又有几人？

南朝名将陈显达以其杰出的军事才能和善于权变的政治哲学，历来备受推崇，但就在他享尽人生尊荣之时，仍然为权所困，其结果却是铤而走险，兵败遭戮，不得善终。

此君出身寒门，在讲究门第的南北朝时期，却能够历仕宋齐两朝十余代国君而不倒，位高权重，横行天下，实乃政治神话。

早在宋孝武帝刘骏（454—464年在位）时代，年轻气盛的陈显达（427—500年）就以其出色的军事才能，逐步走红，成为时任尚书左丞、黄门侍郎、廷尉、右卫将军等众多衔位的著名将领张永的部属（前军幢主）。宋明帝刘彧泰始（465—472年）年间，他先后追随徐州刺史刘怀珍、中军将领沈攸之北征伐魏，因功被封为“子”爵（彭泽县子），食邑三百户，还先后担任马头、义阳二郡太守，羽林监，濮阳太守。

刘宋王朝后期，随着羽翼渐丰，他还直接参与政治斗争，成为政治新秀萧道成的幕僚和马前卒。后废帝刘昱元徽年间（473—477年），幼帝无德，朝野愤懑，474年，桂阳王刘休范举兵反叛，陈显达主动配合右卫将军萧道成出兵迎战。战争中他英勇威猛，奋不顾身，左眼被流矢贯穿，箭头虽然被老妪潘氏用民间禁术拔除，但最终失明。刘休范被平后，他也因功被封为“侯”爵（丰城县侯），食邑千户。他还在萧道成的信任和提拔下，先后出任游击将军、使持节、督广交越三州湘州之广兴军事、辅国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进号冠军。

此后，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当时的政治形势，义无反顾地投入权势日隆的萧道成怀抱。元徽五年（477年）七月，萧道成杀废帝刘昱，拥顺帝刘準即位。面对咄咄逼人的萧道成，忠于宋室的大臣们已经看出其狼子野心，纷纷声讨，但均有心无力，只有车骑大将军沈攸之站了出来，于当年十二月，举兵反萧。陈显达是沈攸之的老部下，曾跟随其北伐，但在沈攸之举兵后，他立刻派军增援萧道成。当时，沈攸之拥有百万雄兵，沈萧之战胜负难定。于是，陈显达的两位部下，长史到遁和司马诸葛导都劝说他先不要出兵，而要“保境蓄众，分遣信驿，密通彼此”，与交战双方均保持沟通与中立。但是，陈显达早就心有所属，不容分说，立刻将两位部下杀死，并写信给萧道成，表示效忠。沈攸之叛乱不久便被平定，陈显达遂又升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太尉（萧道成）左司马。

两年之后的479年，萧道成果然撕去面纱，直接废宋建齐，是为齐高帝，而陈显达则如愿被封为中护军，增邑一千六百户，次年则出任安西将军、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刺史。

作为刘宋王朝的大臣和干将，陈显达敢于直面现实，拥戴萧道成废旧立新，足见其政治胆量和政治智慧。虽然他的职务和待遇均在新朝中不断提升，但年过花甲的他也开始愈加谨慎。他自知自己出身寒门，而又位高权重，容易招致灾祸，每次获得升迁，总是表现出愧惧之色。他曾多次告诫他的儿子们说：“我本来不该享受到如此尊荣，你们可不要以富贵欺凌人呀！”而他十几个儿子当中也不乏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陈显达总是加以训斥，甚至将儿子陈休尚的“麈尾蝇拂”等玩物当众烧毁。

但是，他谨慎的处世态度，并不影响他的做事风格。萧道成驾崩后，齐武帝萧赜继位，陈显达依然强大彪悍，在永明年间（483—493年），先后挫败“荒人”桓天生（自称东晋权臣桓玄后代）的联合叛乱和北魏的数次南犯，先后被征为侍中、护军将军、征北将军、镇军将军、征南大将军、江州刺史，并赐给鼓吹一部供其专享。从其“征南”“征北”“护军”“镇军”等将军称号上，我们便可看出其纵横疆场、飞扬跋扈的军事作风和威慑作用。

不仅如此，他在地方治理上也颇有建树。早在永明二年（484年），还在益州刺史任上的他，就表现出刚猛的治理风格。当时，地处西部的益州大度（大渡河支流）百姓与外界少有接触，也从不向官府缴粮，还经常借助险要的地势造反起事，被官府贬称为“獠”，但历任益州刺史均无可奈何。陈显达得知后，强令大度民以租粮财物赎罪，但其首领当即拒绝，并公开挑衅道：“两只眼的刺史尚且不敢向我们索要官粮，况且一只眼的刺史乎？”还将前来传达指令的使者当场杀死。陈显达得知后，勃然大怒，以外出打猎为名，分别派出将吏展开行动，当天夜里即偷袭大度，将男女老幼一律斩杀。此后，益州山民都被镇服，无人再敢作乱。

陈显达的政治智慧在其后期更是展露无遗。武帝萧赜去世后，因太子萧长懋早逝，其嫡孙萧昭业、萧昭文先后继位。但是，萧赜的堂弟萧鸾逐渐把持朝政。萧赜第七子晋安王萧子懋不满萧鸾专权，准备起兵讨伐萧鸾，并主动拉拢驻防军事重地襄阳的征南大将军陈显达。陈显达得知萧子懋的用意后，不仅没有直接表明态度，还将其密谋直接密报给萧鸾。萧鸾于是以朝廷名义，提升陈显达为车骑大将军，并将萧子懋从雍州刺史位上调离，让其前往江西任江州刺史。萧子懋途经襄阳时，专程拜见陈显达，对他抱怨说：“我身为天王，朝廷竟然让我单身前往江州！我想带两三千人马跟随前往，您以为合适否？”(www.xing528.com)

“殿下您如果不留下部队，就是抗旨不遵，这可不是小事；即使您执意要带人，也未必能为您所用。”陈显达当即否定说。萧子懋一听，陈显达显然并非“自己人”，只好默然离去。

就在当年（494年），萧鸾果然废黜顺帝自立，是为齐明帝，而陈显达再次荣升，被提拔为太尉，授予“王”爵（鄱阳王），食邑八千户，加兵三千人，给油络车。无论是官场职务，还是个人待遇，陈显达都达到人生顶峰。

虽然足够尊贵，但年近七旬的陈显达深知“功高震主易于致祸”的官场定律。连仕宋齐两朝，到萧齐第五任皇帝萧鸾时，他更加恐惧。自己手下虽有卫队三千，还拥有专享坐骑（油络车），但他外出时总要乘坐破朽不堪的车子，带上十几位老弱病残的侍从，以示低调。在陪同明帝萧鸾晚宴时，或因饮酒较多，或因年高不适，抑或另有深意，他酒后请求明帝赐给他一个枕头。明帝令人拿来枕头让他躺下休息，陈显达竟反复抚摸着枕头，意味深长地说：“鄙臣我已年老，富贵已足，只缺这一个枕头以枕死，所以才敢冒昧向陛下乞求呀。”弄得明帝不辨所以，摸不着头脑，只好吃惊地回道：“先生真的喝多了。”他也曾多次请求告老还乡，但明帝最终未许。

尽管生活在惊惧之中，但陈显达依然极尽大臣之礼，竭力逢迎。按照惯例和习俗，每年新年时，高帝萧道成、武帝萧赜的子孙们都要前来向同宗的明帝萧鸾拜年，但每次都让明帝感受到威胁不安。当时，高帝、武帝还有十个子孙在世（均为王），每次退朝，明帝总是叹息道：“我和弟弟的孩子们都还小，而高帝、武帝的子孙们正在一天天长大呀。”明帝后期的永泰元年（498年），由于身体每况愈下，萧鸾终于忍受不住，想要除掉这十王。他先秘密征求陈显达意见，陈显达果断回道：“鼠辈何足挂齿！”言下之意，直接赶尽杀绝。萧鸾又与亲侄子、时任扬州刺史的始安王萧遥光商议，后者也同意杀戮，于是萧鸾将高帝、武帝十个子孙全部诛杀。

陈显达竭力讨好明帝诛杀十王，但他的厄运也便接踵而至。萧鸾死后，其子萧宝卷继位，是为东昏侯。东昏侯足够昏聩，骄奢淫逸，滥杀无辜。为了炫耀武功，他即位的当年（499年）正月，即令陈显达进攻北魏，企图收复先前被北魏攻占的雍州（治所在今湖北襄阳）五郡。为了表示对新君效忠，已经七十一岁高龄的陈显达将军仍披挂上阵，与北魏名将元英正面交锋。马圈城（今河南省镇平县南）之战，陈显达围困马圈长达四十天，致使城中食尽，守军饥疲，竟食人肉。魏军最终被迫突围逃走，被俘斩数以千计。但此后，魏军大举进攻，齐军屡战屡败，陈显达败逃京师建康，其命运由此迎来不测。

因为陈显达一生战绩辉煌，位高权重，此次失败，刚好给了对手借口，御史中丞范岫便乘机上奏，请求免去陈显达的官职。陈显达也早想辞官免灾，就主动上表请求免职，但未获批准；又请求降职，但仍未通过。后来，他终于被外派到江州任刺史，心中窃喜。但当他得知，喜怒无常的萧宝卷屡诛大臣，就连顾命大臣右仆射江祏、司空徐孝嗣、右将军萧坦之都不能幸免之时，内心更加恐慌。那时，他年事已高，但即使患病也不肯医治，等到自然痊愈之后，多疑的他竟然更加烦闷。再加上有传言说，朝廷将要派兵攻打江州。为情所困、为利所使的老将军，再也坐不住了，遂于499年十一月起兵寻阳，声称拥立建安王萧宝夤（萧鸾第六子）为帝，反叛朝廷。

战事一直打到京师建康，陈显达一度大获全胜，亲手杀死数人，但其马槊不幸折断，紧接着朝廷援军赶到，陈显达寡不敌众，被官军刺下马来，血溅篱笆，当场死亡。

陈显达死时已经七十二岁，正是颐养天年的好时光，而他年轻的儿子们也不幸遇难。

历经风雨沧桑、享尽人生荣华的一代名将，就这样不得善终，未被敌军马革裹尸，却遭本朝剿杀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