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50年（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南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七月，大河滚滚，秋风浩荡。
在中原大地古老的黄河两岸，两个庞大的武装集团正在进行殊死决战。北方统帅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这位雄才大略的鲜卑雄主当时已经统一北方，面对与之鼎立的南方刘宋政权，他早就暗藏杀机，发誓要饮马长江，遂带领十万大军兵分五路直扑黄淮；南方元首则为开创“元嘉之治”的治世明君宋文帝刘义隆，他对北魏此前侵占大片国土一直耿耿于怀，遂兵分四路大举北伐，剑指河南，力图收复失地（史称第二次“元嘉北伐”）。
同为当朝第三位皇帝，同处不惑之年，两位怀揣统一志向的皇帝，拓跋焘与刘义隆展开的角逐，既为国之大计，亦属尊严所系。最终结果，北方获胜，主动撤退，南方失利，国势向衰。由是，七百年后的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1140—1207年）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讽刺曰：“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可堪回首，佛狸（即拓跋焘）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从450年秋七月至次年二月，南北酣战半年之久后，均抱憾收兵。而就在此役过后，仅两三年的时间，拓跋焘、刘义隆先后惨遭刺杀，拓跋焘死于他亲近的宦官宗爱之手，刘义隆则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刘劭弑杀。
这次大规模的正面交锋，拓跋焘虽然赢了，但在他心中却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那就是文帝刘义隆手下的白衣前锋臧质（含文）还给他的一壶“老酒”：臧质亲自尿的尿。
那壶“尿”酒，实际上是对皇权的挑战，是对人权的侵犯，更是一种文化蔑视。
当时，臧质刚刚经历人生的第一次较大挫折。作为刘裕发妻武敬皇后的侄儿，他很早就世袭了父亲臧熹的爵位，成为始兴县五等侯。不到二十岁便以中军行参军的身份，跟随刘裕世子刘义符，在表姐即刘裕长女会稽公主的关爱下一步步得到提拔重用，先后在多个大郡任太守。文帝时期，因为他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又懂兵法，一度受到文帝以及执政宰相刘义康的青睐。但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地位过于优越，或许是朝廷对其管教不严，元嘉二十二年即445年，范晔、孔熙先等企图拥立彭城王刘义康为帝，而他与范晔、刘义康交好，政变泄密被平后，他也受到牵连，被降职处理。而五年后的450年，即第二次元嘉北伐前夕，他因在汝南平定山蛮叛乱有功，被提拔为太子左卫率，继而又因“枉杀队主严祖”被问责，免去官职，成为没有任何头衔的“白衣”。
前途未卜，天降大任。就在他彷徨苦闷之际，北伐战争开始了，他被文帝刘义隆任命为西路军前锋主帅，而西路军的统帅则为文帝第四子、南平王刘铄。机会来了，臧质非常兴奋，也非常珍惜。他在东路军前锋王玄谟受挫后，甚至要求取代王玄谟，但遭到文帝拒绝。此后，他一路进军，直驱洛阳，但拓跋焘兵锋正盛，大将王玄谟大败，魏军直逼军事重镇彭城，他于是被任命为辅国将军，前去救援。但尚未到达，即在彭城南面的盱眙一带遭遇魏军，臧质所属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而他本人也仅带领七百残兵，败退至盱眙城内。
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刚刚穿上将军制服，没想到被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好在盱眙太守沈璞早有准备，城防坚固，粮草充裕，令臧质信心倍增。魏军本来可以直接攻城，但拓跋焘认为该城囤有大量军需物资，想在撤退北还时再行夺取，于是主动撤走，也给了臧质进一步加固城防的机遇。
直到次年正月，拓跋焘大获全胜准备北还时，才按原计划组织攻城。当时，刘宋已经四处溃败，全面收缩，小小一座城池，简直小菜一碟，如探囊取物，志得意满的拓跋焘根本没有把它放在眼里。
于是，拓跋焘准备戏耍臧质一番。他主动示好，向臧质赠送空酒壶一樽，在索要酒水的同时，暗示对方主动投诚。但当时的臧质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更为重要的是，他立功心切，也想通过挫败强敌来为自己赢得尊严。于是，他亲自取来酒壶，当众往里撒下一泡长长的热尿，然后命人封好，送还拓跋焘。
拓跋焘收到“礼物”后，大怒，立刻下令全力攻城。但是，武力似乎并不能马上解除他心头的巨大伤痛，他仍想用侮辱的方式回击对方。于是，在总攻前，他又给臧质修书一封，挑逗道：“我马上要攻城的军队中，全部是由丁零人、匈奴人、氐人、羌人组成，并没有我们鲜卑人。你杀死这些人，正好帮助我国消除潜在的隐患。”与此同时，拓跋焘还向臧质赠送了一把精致的战刀，暗示他主动自尽以免受辱。
臧质并没有屈服，他立刻回信道：“来函收悉，我已明白您的险恶用心了。但是，您一定听说过一首童谣，叫作‘虏马饮江水，佛狸（即拓跋焘小名）死卯年’吧？但是现在还不到卯年，所以只有让您先‘饮马长江’。此后，您要么被乱兵杀死，要么被我活捉，而我已经准备好铁链，将用铁链锁着你的脖子，用一头毛驴把您拉到京城处死！现在，您请尽管攻城就是，千万别跑，粮草不够的话我可以送点给您。感谢您还给我送来一把战刀，不知是不是想让我用这把刀砍死您？”
拓跋焘得信后，更加恼怒。他命人制造了一张铁床，上面布满铁刺，扬言道：“攻破盱眙，抓到臧质，我一定让他坐在这张铁床上！”臧质则毫不理会，又针锋相对地给魏军中的丁零、匈奴等少数民族士兵写了一封公开信：“佛狸写给我的信在这里，你们可以看看他是怎么对待你们的。你们都是我朝百姓，为何要给他如此卖命，这不是自取灭亡吗？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知道转祸为福的道理吗？你们都好好想想吧。倘若你们主动投诚，我们将予以奖励，能斩拓跋焘者，封开国县侯，食邑一万户，赏赐布帛、丝绸各一万匹！”
拓跋焘但见从思想上、精神上难以制服对手，于是决定发动总攻。但是，臧质绝非等闲之辈，他早就做好了万全之策。拓跋焘用尽心机，从断绝交通，到钩车攻城，再到筑城战术，一连围攻了三十多天，仍然无济于事。后来，得知刘宋水路军来援，再加上军中突发疫情，最终只好匆匆收兵，悻悻北撤。(www.xing528.com)
这次胜利可以说是臧质一生中最完美、最值得引以为豪的事情，也是第二次“元嘉北伐”失利后唯一值得津津乐道的插曲。
这次胜利为臧质带来了巨大荣誉，盱眙太守沈璞主动把胜利的首功让与臧质，于是他被提拔为使持节、监雍梁南北秦四州诸军事、冠军将军、宁蛮校尉、雍州刺史等一连串职位，同时晋封为正四品的“始兴县子”，食邑五百户。
但是，在获得如此众多荣誉之后，臧质的人生也开始走向拐点。
一年之后的元嘉二十九年即452年，文帝不甘心失败，决定第三次北伐，臧质奉命攻打长安的门户潼关，但他仅派冠军司马柳元景领兵北上，而他本人则按兵不动，在雍州治所襄阳与爱妾奢华温存。元嘉三十年（453年），京师发生政变，太子刘劭弑杀父亲文帝刘义隆。为了笼络臧质，刘劭授予他征虏将军、丹阳尹，但他却有其他打算，就是要辅助自己的表弟兼儿女亲家、荆州刺史刘义宣称帝。但那时，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胸臆，而是直接跑到江陵，向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刘义宣行跪拜大礼，弄得表弟十分惊愕。
他不动声色地实施自己的“计划”，主动劝说刘义宣进京攻打刘劭，并率兵与刘义宣会合。在臧质的价值观里，刘义宣不仅与自己关系更近，而且更易于控制，但刘义宣起初并没有太大野心。当时，与刘义宣同时起兵的还有武陵王刘骏。刘骏为文帝刘义隆的第三子，太子刘劭伙同二弟刘濬弑杀文帝后，刘骏继位的呼声很高，再加上他出镇江州，兵多将广，实力强劲，于是刘义宣主动向其靠近，任命臧质为征北将军，跟随刘骏攻打京师。
刘骏很快攻入京师台城，刘劭等被除掉。刘骏称帝，是为孝武帝。臧质也因功被拜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加授散骑常侍，晋爵始兴郡公，食邑三千户。虽然职务较高，但待遇较以前有所减少。更为重要的是，他从心里根本看不起刘骏这位“后生”。在江州，他俨然独立王国中的国王，专擅行事，从不主动向朝廷请示汇报，还私自挪用国库粮食。在有司的弹劾和大臣的检举下，数次遭到孝武帝刘骏的责问。时间一长，他也由此逐渐产生了疑惧之心。
我们说臧质也算一位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一直在竭力维持自己的“完美”形象，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完美”世界。早年仰仗祖上荫庇和外戚身份，封侯加爵，一旦遇到困难，则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圈子：刘裕的长公主和世子（即后来的太子刘义符），同时博览经史和兵书，树立了博学能干的良好形象。即使后来因为自身原因遇到更大挫折，被免官之后，依然能够借势翻身，借力发展，这也从侧面助长了他膨胀的私欲。
尤其在发觉自己受到威胁后，他立刻开始了新的经营策略，那就是尽快摆脱新帝即孝武帝刘骏的控制。为此，他再次秘密勾结刘义宣。长期经营荆州的刘义宣，兵强马壮，而雄踞长江要塞的荆州进可攻、退能守，具有很大的战略优势。臧质主动给亲家写信，以“功高震主，鲜有全者”的说辞，再次劝其起兵反叛朝廷。
刘义宣文气十足，起初并不想卷入政治风雨。孝武帝刘骏称帝后，准备以丞相和扬州刺史的位置，将刘义宣调离其长期盘踞的荆州，刘义宣坚决辞让，最终仍据荆州，但已对朝廷产生戒备。其属下亲信蔡超、竺超民等人也赞同臧质起兵的观点，希望通过主人称帝获得更大的富贵和发展，极力怂恿刘义宣起兵。臧质还让在京师为官的儿子臧敦亲自跑到江陵，声称孝武帝刘骏在京中与刘义宣诸女淫乱，鼓动刘义宣起兵叛乱。最终，刘义宣下定决心，秘密整顿人马，与豫州刺史鲁爽、兖州刺史徐遗宝，共同约定次年秋天一同举兵。
但是嗜酒的鲁爽在接到来信后，醉眼迷离，竟当即宣布举兵。他还兴冲冲进行了人事安排：刘义宣称帝，臧质为丞相，并急匆匆命人赶制天子“舆服”（龙袍）呈送至江陵刘义宣处，结果提前暴露了叛情，战端骤起。
刘义宣在这场战争中，从一开始就被动出兵，仓促举事，再加上刘骏手下悍将、辅国将军王玄谟攻势凌厉，形势对其非常不利。在孝武帝刘骏朝中任大司马、尚书令的刘义恭，为刘义宣的亲哥哥。刘义恭亲自写信给弟弟刘义宣，揭露臧质的狼子野心，很快离间了他与臧质的关系，臧质给出的作战方案数次遭到刘义宣的否决，最终胜负已定。
刘义宣兵败后大骂道：“臧质老奴误我！”但已无可挽回，在逃回荆州后被杀，而臧质的命运则更惨。他兵败后，带着妻妾一路狂逃，从寻阳（今湖北省黄梅县）到西阳（今湖北省黄冈市东），再到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处处挨打。躲到南湖（即今五丈湖）一带，饿得只有靠自己亲手采摘湖中的莲子充饥。追兵赶到后，他狼狈地潜入湖中，以莲叶遮挡头部，仅将鼻子露出水面呼吸，但最终还是被追兵发现，先吃一箭，正中心脏，随后被乱刀砍死在湖中。
与死时的惨状相比，臧质生前的形象也十分独特。《宋书》中记载说，他“长六尺七寸，出面露口，秃顶拳发”。额头前突，牙齿外露，油光的头顶，应该属于绝顶聪明型，同时也相当吓人。
追求完美者，最终“完美”收官。臧质死时，正值五十五华诞。孝武帝刘骏余怒未消，将他的首级用漆封住，放在武库中，以为后人“鉴戒”，并将他的子孙、党羽斩首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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