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东晋太元(孝武帝年号,376—397年)年间,有一渔民沿洞溪捕鱼时,恍惚间意外发现一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在那里,物阜民丰,“土地平旷,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虽然人们的衣着与外地相近,但民风淳朴,见到渔人来访,纷纷邀请到自家做客,“设酒杀鸡作食”。经了解得知,此地居民原来是躲避秦代战乱的先民后代,一直与外界隔绝,甚至不知道秦代早已结束,几百年的汉帝国也已灰飞烟灭,现在已经是天下动荡的东晋末年呢。
渔民在此地度过了几天神仙般的日子后离去。临走时,虽然被告知“不足为外人道”,不准告诉别人此地的讯息,但他依然边走边做记号,以便再次回访。等到他回去兴致盎然地告诉地方官员,与人一同前往时,原先所做的记号亦难以领航,“不复得路”,最终“无问津者”。
以上所谓的“渔民”及其所见到的“桃花源”,不过是陶渊明先生有感于世事变迁,刻意编撰的一个美好的文学故事。
陶渊明厌倦了纷乱的东晋时代,迷茫于新兴的刘宋王朝,入世的理想和出世的态度,让其难以承载现实的缥缈与无奈,于是在刘宋代晋之际,他也在“去留无意,云卷云舒”之间,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属于理想世界的“桃花源”净土。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
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乃中国传统文人的坚守与尊严所在。或许正因为固守了如此品性,其诗作才显得如此高雅,光芒四射。钟嵘在《诗品》中盛赞其诗“风华清靡”,并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唐代大诗人李白、白居易、孟浩然等也都一直推崇陶先生的人品和诗风,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甚至认为“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此后,明代的宋濂、李梦阳、王世贞,清朝的顾炎武、王夫之、龚自珍等,均对陶先生赞誉有加。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教育家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认为:“渊明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
而鲁迅先生则认为,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事实上,在出世和入世的选择问题上,陶渊明先生的确进行过一番斗争与尝试,而正是经历了入世的“极端的苦闷”,才最终选择了“隐逸”,进而“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
陶渊明名潜,又字元亮,曾自号“五柳先生”,出生于寻阳柴桑,即今江西九江柴桑区。虽然家境贫寒,但其祖上也较为显赫。曾祖父陶侃为东晋名将,唐宋时期分别被列为武庙“六十四将”“七十二将”,其祖父陶岱(一说茂)为地方太守,而其外祖父便是受到朝野一致推崇仰慕的名士孟嘉,“孟嘉落帽”“孟嘉酣饮”的典故广为传颂。
或许受到家族的深刻影响,陶渊明自幼便喜好“诗酒田园”,自有一番风流洒脱气度。但在八岁丧父之后,受困于拮据家境,被迫在读书之余躬耕农亩,虽有兼济天下的“猛志”,但也只能适应自足自给的小农生活,一边高唱“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一边低吟“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在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夹缝中,求得安逸。
直到二十九岁时,陶渊明才猛然发觉“而立”之虞。于是,他开始尝试走出书斋,走出农亩,在江州府谋得一个祭酒(相当于文化主管)的职位,成就了他第一个入世之梦。
可惜的是,当时的东晋已经日薄西山,朝政不稳,叛乱不断。更可惜的是,他的上司江州刺史王凝之是一个昏庸无能的五斗米道教徒。王凝之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王羲之,夫人乃是著名女文学家谢道韫,弟弟则是官居中书令的小书圣王献之。
能够与高贵庞大的王氏家族结缘,陶先生应该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但他并不在意。王凝之家族势力虽大,但此君毫无管理才能,整日醉心于天师道的迷幻之中。当五斗米道教徒孙恩举起反叛大旗,已经攻打至江州城外时,这位毫无防备的刺史大人却在祈祷“天兵天将”的保佑,结果让叛军直入城内,王凝之大人也被乱刀砍死。
好在陶渊明早就看出不靠谱的王凝之的昏庸,在江州府上仅干了几个月便主动离开,幸运地躲过了孙恩的劫杀。
几年之后,名门之后的桓玄出任江州刺史。此君系东晋丞相桓温之子,父子二人均野心勃勃,妄图废晋自立。隆安三年(399年),桓玄以“清君侧”为名,在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起兵。陶渊明以为自己可以借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于是就主动前往投奔,成为桓玄手下幕僚。
陶渊明虽然没有政治智慧,但他很快发现,桓玄起兵并非真心“清君侧”,维护东晋政权的皇权,而是图谋乘乱推翻晋安帝,最终成就父亲没有成就的“帝业”。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桓玄后来果然赶走晋安帝,建立桓楚政权(403—404年)。
基于对桓玄人品和野心的判断,加上母亲去世,陶渊明很快便离开桓玄,回家奔丧守孝。(www.xing528.com)
他的第二次入世,就这样匆匆结束。
桓玄建立桓楚政权后,404年,东晋大将刘裕以原北府兵为主力,起兵讨伐。陶渊明在家守完孝之后,又前去投奔刘裕,成为刘裕麾下的“参军”(参谋)。他投奔刘裕本为恢复东晋政权,但不久发现,刘裕的野心更大,即使颠覆桓楚政权,刘裕也一定不甘做晋朝的臣民,于是他又辞官离去,投奔到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麾下。刘敬宣乃东晋名将刘牢之之子,父子二人虽然颇有武功,但均胆小怕事,难以应对政治斗争中的棘手问题。在发现刘裕与朝廷以及其他军阀势力的巨大矛盾冲突后,刘敬宣选择了明哲保身,主动辞去了江州刺史职务,跟随他的陶渊明也自然失业,黯然回到老家。
经历此番第三、第四次入世的折腾,陶渊明似乎已经看破了红尘,他在诗中低吟道:“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在无奈返回故里后,他安慰自己说:“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似乎注定了自己的人生只有读书耕田“两件事”,自觉选择了做“忠臣孝子”的“一等人”。
但是,生活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没有充足的物质做保障,毕竟有缺憾。就在他归家仅一年之后的405年,迫于生活的压力,在叔叔陶淡(陶侃之孙)的引荐下,陶渊明当上了彭泽(今属江西省九江市)县令。
县令官品虽低,但生活还是可以保障的。陶渊明初到任上,还算满意,至少可以过足酒瘾,而且在县内也可以收获足够的面子。但陶渊明毕竟是文人,过惯了清淡闲雅的田园生活,一旦遭遇政治上的“不顺”,便会不知所措,尤其是当尊严受到挑战之时。
两个月之后,彭泽县所在的寻阳郡派遣督察官(时称“督邮”)刘云前来视察工作。当时,陶渊明正酣然陶醉于酒香之中,闻听上级来访,赶紧上前迎接。或因衣冠不整,或因与郡丞何隆结怨,抑或督察官故意找茬,想要借机勒索,刘云大人见到陶县令后,不仅不还礼,而且厉声对其进行呵斥,然后转身离去。手下人提醒陶县令要主动献礼消灾,但清贫如洗、洁身自好的陶先生怎能被“套路”?他一气之下,干脆交出官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愤而辞官,再次回到他可爱的家乡。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如果说,前四次离开官场,主要源于“入世”的善愿未得到满足的话,这一次离开则是对官场的心灰意冷,完全出于“舒啸东皋,乐夫天命”的行为自觉。
这时的他,已经完全脱离尘世的樊篱了。
这时的他,依然是东晋的“忠臣孝子”。
哪怕世事已经变迁。
哪怕刘宋王朝的“元嘉之治”已经到来。
他头戴葛巾,随时以巾漉酒,酣然自乐;他手持无弦琴,对酒抚弄;他脚下无履,仍旧步履铿锵;他任性自如,饮罢之后随意卧倒,“我醉欲眠卿可去”。
对于当朝名士,他也无谓贵贱。刘宋王朝开国功臣、书法家王弘派人为其送鞋子,他仅仅伸出脚,任其丈量;重阳节到来时,他苦于无酒,又是时任江州刺史的王弘为其助兴,“白衣送酒”后他当即小酌大醉,兴尽而归。南朝著名文化人颜延之与陶先生交好,元嘉元年(424年)在他外放始安(今广西省桂林市)任太守的途中,专程看望陶渊明。临走时,还不忘留下两万钱,资助陶先生养家糊口。但陶先生并不在意,直接将钱存至酒肆(酒馆),以备自己和友人随时消费。三年之后,刘宋开国元勋、大将军檀道济新任江州刺史。他早闻陶渊明大名,就主动前往拜访,赠以粱肉,并劝说陶先生“入世”为官。陶渊明立刻予以拒绝,连他喜爱的粱肉也没有收下。
就在檀道济离开不久,伟大的陶渊明先生就潇洒地离开人世,带着文人的所有尊严与清白,回归到那片真正的净土——桃花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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