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是辛亥革命前后著名的文学团体。发起人为陈去病、高旭、柳亚子。1909年11月成立,活动延续30余年,社员总数达1180余人。他们大都是当时教育、新闻、出版事业方面的精英。社刊为《南社丛刻》,共刊出22集。其作品以诗歌、散文为主。辛亥革命前的主题多为批判清朝统治,倾诉爱国热情,呼唤民主,谴责专制,号召人们为中国的独立、富强而斗争,因此有同盟会宣传部的美誉。辛亥革命后的主题转为斥责袁世凯的称帝丑剧,抒发理想破灭的悲哀,在反映那个倒退、黑暗的年代方面亦有其积极意义。但是,胡适对南社的作品却一直很看不起。
1916年6月下旬,胡适在美国克利弗兰城(Cleveland,O.)参加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其间收到杨杏佛的一首题为《寄胡明复》的“白话诗”,诗云:
自从老胡去,这城天气凉。
新屋有风阁,清福过帝王。
境闲心不闲,手忙脚更忙。
为我告夫子,《科学》要文章。
杨杏佛,名铨,江西清江人,南社社员。1912年入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1914年6月,与留美学生任鸿隽、胡明复等组织中国科学社。1916年创办《科学》杂志。本诗为催稿而作,胡适读了之后,非常高兴,在日记中录下了这首诗,同时写道:“此诗胜南社所刻之名士诗多多矣!”[223]
胡适酝酿诗歌革新为时已久。1915年9月,胡适送梅光迪入哈佛大学读书时即有诗云:“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棰,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224]这首诗可以看作是胡适从事“文学革命”的最早宣言。诗中,胡适用了十一个外国名词,自跋云:“此种诗不过是文学史上一种实地试验,前不必有古人,后或可诏来者,知我罪我,当于试验之成败定之耳。”[225]同月,胡适有《依韵和叔永戏赠诗》云:“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226]胡适要求在绮色佳读书的朋友们共同努力,作“诗国革命”的实验。1916年1月29日,胡适日记云:“近来作诗颇同说话,自谓为进境。”[227]同年4月,胡适研究中国文学的变迁,认为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多次“文学革命”,至元代时,登峰造极,出现了以“俚语”写作的“活文学”。他说:“倘此革命潮流,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诸文人复占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228]稍后,胡适提出中国文学有“无病而呻”、“摹仿古人”、言之无物”等三大病[229],为此,胡适多次改订其所作《沁园春》(誓诗),提出“何须刻意雕辞,看一朵芙蓉出水时”,“不师汉魏,不师唐宋,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等创作要求。[230]6月,胡适在绮色佳与任鸿隽、杨杏佛、唐钺讨论文学改良的方法,胡适认为,文言不能使人听懂,是一种半死文字;白话是文言的进化,优美适用,是一种活的语言。“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因此,胡适力主以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及小说。胡适并称:“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札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到。”“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而皆懂”。胡适坚信,这种用白话写出的作品完全可以进入“世界第一流文学”之林[231]。
近代中国的文学革新运动始于戊戌维新运动的准备时期。白话文的早期提倡者为黄遵宪、裘廷梁、林獬,诗歌革新的提倡者为黄遵宪、谭嗣同、夏曾佑、梁启超。胡适倡导“似我”,以新名词入诗,并没有超越前驱者,但是,他认为白话优于文言,主张以白话写诗,相信运用白话可以产生出高级作品来,这确是破天荒的创见。然而,理论上的创见又常常伴生着片面和偏颇,胡适认为“白话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就未免流于片面和偏颇。他之所以推崇杨杏佛的一首平淡、近于游戏的“白话诗”,认为远远超过南社的“名士诗”,其原因就在这里。
梅光迪、任鸿隽均为南社社员,二人都强烈反对以白话写诗。7月初,胡适开完国际关系讨论会,再过绮色佳,和梅光迪等展开辩论,梅光迪激烈地指责胡适的“活文学”之说。17日,他致书胡适,认为白话“未经美术家之锻炼”,“无永久之价值”,“鄙俚乃不可言”。函称:“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父,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232]22日,胡适写了一首《答梅觐庄》的白话长诗,其第一段复述梅光迪的观点,二、三两段胡适反驳,第四段互相问难,第五段云:
人忙天又热,老胡弄笔墨,(www.xing528.com)
文章须革命,你我都有责。
我岂敢好辩,也不敢轻敌。
有话便要说,不说过不得,
诸君莫笑白话诗,
胜似南社一百集。[233]
这里,胡适再次表示了对南社及其刊物《南社丛刻》的轻蔑。
胡适的这首诗“开下了一场战争”[234]。梅光迪讥之为“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外诗人之命者”[235]。任鸿隽认为它是一次“完全失败”,虽然是白话,也有韵,但并不能称之为诗。他担心胡适的努力会破坏中国文学的美好传统,致函说:“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236]胡适坚信真理在握,不吐不快,写了一封长信回答任鸿隽。函中,胡适表示,白话能否作诗,全靠“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信末,胡适针锋相对地提出:1.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中国的陶、谢、李、杜皆敢用白话高腔京调做诗;又必须彼等皆能用白话高腔京调做诗。2.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高腔京调的陶、谢、李、杜。换言之,则要令陶、谢、李、杜出于白话高腔京调之中。3.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4.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做不似陶、不似谢、不似李、不似杜的白话高腔京调。胡适表示,自此以后,他绝不再作文言诗词。[237]
不仅如此,胡适又进一步把这场论战引向国内。8月,胡适翻读1915年出版的《青年》第3号,见到其中有南社诗人谢无量的长律《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编者推为“希世之音”,按语说:“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此佳丽。”胡适不同意这一观点,于同月21日致函该刊编者陈独秀,认为该诗在排律中,也只能是下等作品。胡适并称:
尝谓今日文学之腐败极矣,其下焉者,能押韵而已矣;稍进,如南社诸人夸而无实,滥而不精,浮夸淫琐,几无足称者(南社中间亦有佳作,此所讥评,就其大概言之耳)。更进,如樊樊山、陈伯严、郑苏龛之流,较南社为高矣,然其诗皆规摹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为至高目的,极其所至,亦不过为文学界添几件赝鼎耳,文学云乎哉![238]
清末民初的诗坛,除陈去病、柳亚子、高旭等南社派外,还有以模仿汉魏诗为主的王闿运派,以模仿中晚唐诗为主的樊增祥(樊山)、易顺鼎(实甫)派,以模仿采诗为主的陈三立(伯严)、郑孝胥(苏堪、苏龛、海藏)派。胡适此函,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否定了当时的各种诗派,这就在沉闷窒息的中国文坛上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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