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诸人大都具有比较强烈的反传统思想,但其顶尖人物则是钱玄同。
钱玄同1908年在东京师从章炳麟,和龚宝铨等人一起听章讲《说文》、《汉书》、《文心雕龙》等著作,一度主张复古。在这一方面,钱玄同甚至走得比他的老师更远、更彻底。但是,袁世凯的复辟帝制使他受了强烈的刺激,袁世凯之后的北洋军阀统治也使他深恶痛绝。1917年天津大水,但督军曹锟却到“太乙庙”去三跪九叩首地祭拜“蛇精”。钱玄同愤慨地在日记中写道:“此种野蛮原人居然在二十世纪时代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畜牲事业。唉!夫复何言!”[33]1919年,被鲁迅等讥为“大东海国大皇帝”的徐世昌连续下达卫道命令,钱玄同讽刺道:“这几天徐世昌在那里下什么‘股肱以膂’!什么‘祈天永命’!什么‘吏治’!什么‘孔道’的狗屁上谕!这才是你们的原形真相呢!”[34]
正是这些原因,使钱玄同转而反对复古,对中国传统道德、礼仪、历史和以汉字为载体的传统文化持全面的激烈的批判态度。他反对旧的“三纲五常”,反对妇女的“三从”之训,反对迷信,反对旧的婚礼、葬礼、丧服,以及拖辫、缠脚等恶习。他说:“凡过去的政治、法律、道德、文章,一切都疑其不合理。”[35]1918年,他一度认为,在中国两千年的古籍中,“孔门忠孝干禄之书”占百分之五十五,道家及不明人身组织的医书占百分之二十,诲淫诲盗、说鬼谈狐、满纸发昏梦疯之书占百分之二十五[36]。在稍后公开发表的《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一文中,他进一步提出:“欲废除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废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37]
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但是,在我们研读钱玄同的著作时,总感觉到,他否定较多,看消极面较多。1923年7月1日,他致函周作人说:“我近日很‘动感情’,觉得二千年来的‘国粹’,不但科学没有,哲学也玄得厉害。”在他看来,不仅“理智的方面毫无可满足之点”,即就“情感方面的文学”而论,也问题很多[38]。为此,他以疾恶如仇的态度激烈地攻击国粹的崇拜者,声称对“国故派之顽凶”,“必尽力攻讦”。“前此已然,于今为烈”[39]。
在这一方面,他较之陈独秀、鲁迅、胡适诸人,也都走得更远,更彻底。还在“五四”前夜,他就认为胡适“微有《老》学气象”[40];又批评他对外议论,旗帜有欠鲜明,“对于千年积腐的旧社会,未免太同他周旋了”[41]。1923年,更批评胡适“思想虽清楚”,而态度则不如陈独秀和吴稚晖二人“坚决明了”。他甚至说,“旧则旧,新则新,两者调和,实在没有道理”,主张将“东方文化连根拔去”。[42]这是中国近代很少有人发表过的极端言论。(www.xing528.com)
近代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阶段。与社会转型相适应,文化也会发生不同程度的转型。钱玄同的反传统思想虽然偏激,有其谬误之处,但它是这一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同时,应该看到,钱玄同在事实上并未全盘反传统。对于中国文化中的优良部分,他仍然是充分肯定的。例如:对周秦诸子,特别是墨学,对司马迁、刘知幾的史学,对王充、鲍敬言、邓牧、李贽等人的异端思想和无君思想,对宋代的永嘉学派、清代的颜李学派和浙东学派,以及对《水浒》、《三国演义》、《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等,钱玄同都是肯定的,有些还肯定得很高。例如,他之所以改名“玄同”,就是“妄希墨子”,“想学墨子的长处”[43]。对《诗经》中的《国风》,他评之为“狠真狠美”[44]。对司马迁的《史记》,他认为“作意”好,有“特识”,可以使人“得鉴既往,以明现在,以测将来,决非帝王家谱、相斫书”[45]。一直到20年代,禅宗的语录、王阳明的《传习录》都还在他的常读书之列[46]。即使对于有些所谓“伪书”,他也不轻易否定。1922年9月1日,钱玄同致函胡适说:“‘托古改制’,是中国人的惯技,自来造假书的最有名的人是刘歆和王肃,但此二人所造的伪书,尽有他的价值,未可轻于抹杀。”[47]
还特别应该指出的是,钱玄同所反对的主要是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或此时价值,而非其历史价值或彼时价值。对传统文化的历史价值或彼时价值,钱玄同也是肯定的,认为这种价值可谓“不废江河万古流”,虽岁月变迁,不能“贬损丝毫”。例如,钱玄同对孔子,就肯定得很高。新文化运动期间,他虽然主张“废孔学”,但同时明确表示:“如孔丘者,我固承认其为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他所“实在不敢服膺者”,不过只有“别上下,定尊卑”这一点[48]。他同意朱蓬仙的看法,认为“孔子以前,榛榛狉狉,极为野蛮。孔子修明礼教,拨乱反正”,有文明开化的功劳[49]。五四后,他进一步表示:“一部《论语》,确是古代底大学者的言论。”[50]又说:“孔丘确是圣人,因为他是创新的,不是传统的;秦汉以来的儒生,直到现在的孔教徒是蠢才,因为他们是传统的,不是创新的。”[51]他对孔学在中国历史上因时变迁的情况也有很好的分析。他认为,在孔子成为“教主”后,经过汉、宋、晚清等不同时期学者的解释,“三次增加,真相愈晦”[52]。钱玄同提出:“适用于古昔,未必适用于今日。”[53]他所针对的,主要是袁世凯、孔教会之流利用孔学,毒化当代人,为复辟帝制或巩固北洋军阀统治服务。因此,他明确表示:孔学不适用于20世纪共和时代,“孔门忠孝干禄”一类书籍,“断不可绐青年阅看,一看即终身陷溺而不可救拔”。[54]可见,他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的立足点、着眼点都在当代。
钱玄同主张,新的时代,中国应该有一种新的文化出现,传统文化必须“退居到历史地位”[55]。这一思想仍然有其合理性。打个比方,商鼎周彝之类,在彼时是适用的礼器、食器、酒器,但在此时,则只能送进历史博物馆陈列。它们可以价值连城,但是,却不再具有实用价值。假如今天仍然有人要求社会公众普遍使用,那只能是笨伯。1922年9月22日,钱玄同致函周作人称:“我尊重《红楼梦》有恒久的文学价值,犹之乎尊重《诗经》有恒久的文学的价值,但现在做诗,人之知其决不应该‘点窜《周南》《召南》字,涂改《郑风》《卫风》诗’,则现在做文,当然也不应该‘点窜贯中、雪芹字,涂改承恩、敬梓文’也。”[56]钱玄同所反对的只是“拒新崇故”,用旧事物、旧文化拦阻新事物、新文化的出生和成长[57]。
任何文化形态都是特定时空状态下的产物,它常常只适应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因此,文化的发展总是如长江、黄河,一浪一浪地向前发展,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是也。但是,在文化的发展中,也总有若干东西,若干成分,可以适用于其他时代、其他环境。这里,有着文化发展的阶段性和连续性的辩证关系,也有着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辩证关系。应该承认,钱玄同只看到了文化发展的阶段性,较少看到其连续性和可继承性,这是其缺陷。同时,也应该看到,一种过时的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可以再度焕发生命;或者,在经过改造、转换后,可以为新的时代服务。我们这个民族有许多宝贵的东西,腐朽尚且可以化为神奇,何况本来就是宝贝呢!近年来,有些学者提倡对“儒学”进行“创造性的转换”,力图使古老的儒学和现代化结合,或者以之作为对西方现代病的一种补偏救正的药方。这方面的探索当然是有益的、有意义的。这些情况,当年的钱玄同当然无法梦见,但是,1922年4月,钱玄同评论沈尹默“五四”后的“笃旧”倾向时,曾经表示,“旧成绩”总有一部分可以“供给新的”,“为材料之补充”,这样的观点就较为全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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