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秘档揭示：杨天石的无政府主义之路

20世纪初年中国的先进人物大体都有一个从维新向革命发展的阶段，钱玄同也是如此。他最初歌颂光绪皇帝，向慕维新变法；后来转而赞同“排满革命”。1905年12月东渡日本留学，在短暂的立志改革教育后，迅速转向无政府主义。

钱玄同留学之初，日本社会党中的激烈派日渐活跃。1907年，幸德秋水、堺利彦、山川均、大杉荣等组织社会主义金曜讲演会，宣扬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张继、刘师培等受其影响，组织社会主义讲习会，刊行《天义》报，认为只有无政府主义才是中国的最好出路。钱玄同多次参加社会主义讲习会的活动，听过堺利彦、山川均、宫崎民藏以及印度旅日革命者等人关于无政府主义和蒲鲁东、克鲁泡特金、马克思学说的演讲。例如，他在日记中记堺利彦演说称：“社会自有富豪而后，贵贱日分，贫富日区，今欲平此阶级，宜实行无政府至共产主义。”^[18]显然，演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此，钱玄同即反对“社会不平等”，反对“金钱之为资本家掠夺”^[19]，信奉无政府主义者所标榜的“平民革命”。他在与人辩论时曾表示：“本国政府与外国政府其欺平民同，故即有国而富强，而平民终陷苦境。吾侪今日当为多数平民之革命，不宜为少数人之革命。”^[20]1908年，刘师培归国投顺清朝大臣端方，社会主义讲习会一派受到东京中国革命党人和留学生的冷落和耻笑，但钱玄同信仰无政府主义之志不变^[21]。自民国初年至20年代，他始终赞赏师复的心社及其主张。1925年8月4日日记说：“我自读师复之《心社意趣书》以来，久想废姓了。令又忽见此，更增我废姓之念。”一直到30年代，他仍然为刘师培编辑遗书。可以说，钱玄同对无政府主义始终怀有感情，心向往之。

不过，钱玄同的思想和张继、刘师培等仍然有着很大不同。社会主义讲习会一派的无政府主义者大都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表示不满，甚至多所攻击，他们对排满革命、共和立宪也鄙夷不屑，要求在中国立即实行所谓“无政府革命”。“无政府”，作为一种遥远的美好的理想，本无可非议，但是，以“无政府”作为一种行动纲领或近期目标，则不仅在理论上是错误的，而且在实践上是有害的。同盟会在辛亥革命准备时期的分裂和两次反对孙中山的风潮，都和这一思潮相关^[22]。钱玄同虽然一度认为，世界大势，已至无政府阶段^[23]。但是，他赞成“排满”，反对保皇，热烈拥护共和，支持孙中山的革命活动^[24]。他虽师从章炳麟，与陶成章、龚宝铨等光复会系统的人员过从甚密，但从不参与和孙中山闹矛盾的派别活动。还在1907年初，他就渴望“吾国之孙公”，能够早日“撞革命之钟，卷三色之旗”，建成“吾中华民国”。^[25]1926年3月，更给了孙中山及其三民主义以极高的评价。他说：“夫彼孙公中山者，宁非当世伟人！彼之《三民主义》、《孙文学说》，虽不高明之言论也颇有，然他的功业一定比得上王安石，他的著作（即《三》、《孙》）一定比得上黄黎洲之《明夷待访录》。老实说，我是觉得不谈政治则已，苟谈政治，救中国之策，莫良于三民主义矣。”^[26](www.xing528.com)

除了刘师培、张继等人外，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等在巴黎发刊《新世纪》，成为中国思想界的又一个宣传无政府主义的中心。这一派，和东京的《天义》派，既有共同点，又有相异点。其相异点之一是，《天义》派反对孙中山，而《新世纪》派则支持孙中山的民主革命理想和活动；相异点之二是《天义》派对中国传统社会和传统文化常怀脉脉深情，而《新世纪》则多持批判、嘲笑态度。辛亥革命前，钱玄同称誉《天义》报“精美绝伦”^[27]，对《新世纪》派虽有所肯定，但时有不满。日记称：“购得《新世纪》五至八号，于晚间卧被中观之。觉所言破坏一切，颇具卓识，惟终以学识太浅，而东方之学尤所未悉，故总有不衷于事实之处，较之《天义》，瞠乎后矣！”^[28]个别时候，他甚至辱骂《新世纪》同人为“诸獠”、“丧心病狂”。^[29]在刘师培和吴稚晖二人之间，他也扬刘而贬吴，日记说：“（申叔）不斥旧学，贤于吴朓诸人究远矣！”^[30]而在“五四”前后，则对《新世纪》派时加赞许，肯定该刊“实为一极有价值之报”^[31]。对这派的代表人物吴稚晖则引为同道，尊敬有加。1917年9月24日日记说：“阅《新世纪》。九年前阅此，觉其议论过激，颇不谓然。现在重读，乃觉甚为和平。”1925年4月，他更将吴稚晖和孙中山、胡适、蔡元培等一起列为中国人的“模范”^[32]。这种变化，和钱玄同对中国传统社会、传统文化态度的变化密切相关。

近代中国的许多先进人物都曾信仰过无政府主义，或者受过它的影响。钱玄同之所以向往无政府主义，除了它的“平民”立场外，还在于它的“厌恶阶级社会”，反对一切压迫和“强权”，怀疑一切、破坏一切的“彻底性”和世界主义的倾向。这些方面，曾经影响了“五四”及其以后钱玄同的思想和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