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初,陈去病回到苏州。4月清明,他和高旭、刘三、朱少屏、沈砺等人游览虎丘,凭吊张国维祠。张国维是明末著名的抗清将领,曾在浙江与清军苦战,失败后沐浴冠服,从容投水。陈去病在《天仙子》一词中写道:
短艇轻桡随处舣,又到中丞香火地。神鸦社鼓不成声,哀欲死,无生气。入门撮土为公祭。痛饮黄龙今已矣!亮节孤忠空赍志。满园花木又飘零,余碧水,向东逝(祠在绿水湾),盈盈酷似伤心泪。
当时,祠宇已经很破败。陈去病想象当年张国维慷慨赴死的气概,看到眼前满目荒凉的景象,不禁感慨万端。这次凭吊,埋下了后来南社在该处召开成立会的因子。
同年,陈去病到上海主持国学保存会,编辑《国粹学报》。7月,秋瑾殉难,东南革命党人一致瞩望的浙皖起义失败。秋瑾是位著名的女革命家与社会活动家。她的被杀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陈去病想在上海为秋瑾召开一次追悼会,被人所阻,便改变计划,准备组织一个联络革命文化人士的团体。因为魏、晋间嵇康、阮籍等七个文人经常在竹林中相聚,史书称赞他们之间的友谊为“神交”,陈去病便把这个组织定名为神交社。29日,上海著名的《神州日报》上出现了陈去病署名的《神交社雅集小启》,该文首先追忆明末文社林立的状况:
昔在先朝,人材鹊起,文章学术,灿乎彬彬。是以泾阳、景逸,倡道东林,而朝野响应,翕然成风。故家子弟,被其余泽,咸敦诗书,别耽清尚。应社之作,斯其权舆。及熊嘉鱼作宰松陵,而吴沈之颖,群和甄陶,孟朴、扶九之伦,遂得创建复社,高会群英。云间继之,幾社乃作。由是江、淮、齐、豫、皖、浙、楚、赣,济济髦英,鳞萃幅辏。虎阜三集,南东金箭,美莫能名,至今道之,有余羡焉。
明代中叶,东林党首开文人结团议政之风。其后,太仓人张溥与常熟人杨彝组织应社,吴江人孙淳、吴等组织复社,云间(今松江)人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等组织幾社。一时东南各省以至山东、河南、湖南、江西等地都出现了不少文社。1629年、1630年、1632年,复社联络各地文人先后在尹山、金陵、虎丘召开三次大会。最后一次虎丘大会时,赴会文人达数千人以上,“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如织”[1],观者叹为明代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陈去病是吴江人,熟悉乡邦文献和先辈事迹,在创建神交社时想起这一切是很自然的。
该文又称:
天崩地坼,云散风流,逃社方盟,史祸遽烈。吴、潘之后,风雅式微;慎交甫萌,而汉槎塞外,愁听悲笳。神州不祥,纪昀钟戾,讆言一出,文网日张,三百年来,文人结社,几与烧香拜盟同悬厉禁。
清初,东南一带文人结社之风仍烈。1650年(顺治七年),吴炎(赤溟)、潘力田、顾炎武等人于松江组织惊隐诗社(又名逃之盟),吴兆骞等人于苏州组织慎交社。1653年(顺治十年),吴伟业联络慎交社等团体,继续大会于虎丘。但是,好景不长,不久,清政府在文化上实行高压统治。吴炎、潘力田因牵入庄廷的“明史案”,在杭州被凌迟处死。吴兆骞也因另一案件被充军到宁古塔。1652年(顺治九年),清政府规定“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所作文字,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2]1660年(顺治十七年),兵科给事中杨雍建上疏,指责明末“社事孔炽,士子若狂”,“士风所以日坏,而人心由之不正”,要求清政府“厉行严禁”,“约束士子,不得妄立社名,其投刺往来,亦不许仍用社盟字样,违者治罪”。[3]疏上,顺治皇帝下旨:“士习不端,结订社盟”,“相煽成风,深为可恶,著严行禁止”。在《神交社雅集小启》中,陈去病猛烈抨击清政府的这种文化专制主义,他表示,要广泛联络天下文士,论交讲学。《小启》说:
倘今而后,天作之合,俾江东下士,菰中病夫,得一旦强起,与天下士轩眉扬觯,把臂入林,欢然上下其议论,未可谓非千古佳话也。
与《小启》同时公布的还有《神交社例言》,它宣称,“本社性质,略似前辈诗文雅集,而含欧美茶会之风”。同时表示,它欢迎下列八种人加入:1.耆儒硕彦,有诗文杂著发刊于世者;2.曾为著名杂志担任撰述者;3.海内外有名之新闻记者;4.有编译稿本为学界欢迎者;5.留学生之得有允当文凭者;6.海内外著名学校之主任者;7.各学会之会长;8.名人后裔,能保先泽而勿失坠者。戊戌维新运动以后,东南一带的新闻、出版、学校、学会等新兴文化事业蓬勃兴起,大批年轻人出洋留学。神交社例言表明,它吸纳的主要对象是这批新兴的知识分子,但是也容纳旧式的“耆儒硕彦”和“名人后裔”。
8月9日,陈去病生日,邀请《国粹学报》主笔邓实、黄节、诸宗元、名小说家包天笑以及朱少屏等人小饮。席上,陈去病赋《念奴娇》词,抒发对浙、皖起义失败的悲愤。词云:“可堪捲地风潮,吴山越水两处频凄恻,弹断薰琴浑不竞,士气天南如墨。祈死无灵,疗愁鲜术,抚剑空呜咽。”这实际上是一次政治集会。15日(夏历七夕),神交社在上海愚园举行第一次雅集,到陈去病、吴梅、刘三、冯沼清等十一人,一起拍了一张照,“设宴终日而散”。陈去病很高兴,觉得是竹林七贤“清谈”的场面再现,又觉得是当年的应社重生了。刘三赋诗道:
七月七日春申浦,一十一人秋禊游,一自神山理归棹,几曾高会揖清流?(www.xing528.com)
——《神交社纪事即题摄影》
从表面上看,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它隐约地透露出,当时在上海,像这样的革命文化人的结社是罕见的。高旭、柳亚子原来都是神交社的谋划者,但因风传两江总督端方将按名逮捕,这时,都躲在乡下家中,没有到上海与会。事后,陈去病写信向高旭索诗,并约他重游苏州,高旭答诗道:
弹筝把剑又今时,幾复风流赖总特。自笑摧残遽如许,只看萧瑟欲何之!青山似梦生秋鬓,红豆相思付酒卮。怕听夜鸟啼不了,沼吴陈迹泪丝丝。
高旭对神交社的创建表示欣慰,希望陈去病继承幾社、复社的传统,主持坛坫;对重游苏州之约则婉谢,理由是不忍再见当年越灭吴的陈迹。柳亚子比高旭积极得多,他收到了陈去病寄来的神交社雅集图后,立即提笔写了一篇图记,高度评价晋代忧国忧时的“新亭”名士和明末踊跃抗清的复社文人,他说:
降及胜国末年,复社胜流,风靡全国,其意气不可一世。迨乎两京沦丧,闽粤继覆,其执干戈以卫社稷者,皆坛坫之雄也。事虽不成,义问昭于天壤,孰谓悲歌慷慨之流,无裨于人家国也。
板荡以来,文武道丧,社学悬禁,士气日熸,百六之运,相寻未已。岁寒松柏,微吾徒其谁与归?然则此集之有图,此图之有记,其亦鸿爪之义欤!他日攀弧先登,孰为健者,慎勿忘此息壤也。[4]
柳亚子认为,复社文人组织的抗清义军虽然都失败了,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凛然正气却是不朽的。柳亚子进一步希望,神交社能成为生生不息的土壤,在反对清政府统治的革命战争中,它的成员将身先士卒,“攀弧先登”,成为攻城夺地的“健者”。
神交社雅集后不久,冯沼清即于9月22日逝世。这位热情的年轻人和陈去病、柳亚子都是好友,因为强烈地渴望推翻清政府的统治,所以特别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沼清”。他的早夭使陈去病等非常悲伤。恰巧同时,苏曼殊自日本回沪,住在国学保存会藏书楼,和陈去病等时而“对床风雨”,时而“酒家相谈”,因而,又带来不少慰藉[5]。11月,江、浙两省人民为保护沪杭甬路权,掀起轰轰烈烈的路事运动。陈去病到苏州组织江苏铁路协会,曾经写过一首诗分寄神交社同人,可以看作是以诗的形式的通信。诗云:
无可如何姑止此,有谁心意事文章,三杯浊酒销秋气,一着残棋挽汉疆(时方从事江苏铁路协会及苏府招股总汇处)。自笑绨袍仍故我,最怜余子尽迂狂(闻章、刘在江户开拒款会,主张劳动罢工)。陆沉岂必关天意,亟盼中流涌一航。
——《写怀答同社诸子》
陈去病不忍看到神州“陆沉”的悲惨场面,他殷切盼望在滔滔横流中能出现巨大的航船,满载中国人民驶向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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