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的,从辛亥革命前夜到五四运动中间,那十五六年里,这个人不论在学林,或者在政坛,都留下了一串脚印,以致人们不能不予以注意。虽然他的一生很短暂,才活了三十六岁(1884—1919)——倘据孔夫子的智能界定标准,则他未及“不惑”之年便死去了。
不过,只要略加考察他的那串脚印,便会发现它们显示着双重轨迹:一行属于学术的,特色是“不变”;另一行属于政治的,特色是“善变”,而且是倒行式的变化。
双重轨迹的反差如此分明,令人不由得产生一种奇异的联想:这个人的两只脚,踵尖位置似乎生来是互倒的,并且各自为政,因而在各走各的路。
这个比喻当然是戏谈。事实呢?当我们注意到刘师培在政治上善变,而变化的方向是倒行的,这时便已默认他在这方面曾经前进过,向前的步伐也许太急促了。因此,他以后转身逆行,才那样惹人注目。
短暂的一生,文坛的巨子,政界的浪子,既得聪明益,又被聪明误,加上还有个行为同样奇特的妻子何震,如此错综的思想矛盾集于一身。像这样的人物,在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史上,虽然不算绝无仅有,却可说是某一类型的化身,当然值得研究,也应该研究。
这类人物,对传统学说了如指掌,对外来事物感觉敏锐,能思考,会议论,谈学问或说政治都不同凡俗,属于那时代文化教养甚高的层次,他们在租界或在异邦鼓吹“排满革命”,固然算不得大勇,但公表自己反清政府反旧传统的言论,仍然要冒被捕、坐牢乃至杀头的风险,属于那时代与书斋中学者很不相同的勇武之辈。(www.xing528.com)
刘师培在这类人物中还要特殊。他自结识章炳麟、蔡元培等人以后,短短两三年间,便由主张“教育救国”,而主张“民主共和”,而主张“农民革命”,而主张“社会主义”,而主张“民政府革命”“共产制可行于中国”,就是说他的思想,不仅趋时,而且超前,节节跳跃,激烈的程度之高、速度之快,真堪称“激烈派第一人”。
然而正是这个人,当他刚刚登上激烈的巅峰,却突然转向。转向的程度之烈、速度之猛,同样令人眼花缭乱。想一想吧,当人们正在为《衡报》末几期主张“无政府”“共产制”的言论而感到震动的时候,谁能料到它的作者已写下《上端方书》,投入了捍卫清政府镇压革命的行列中呢?
不错,刘师培投入端方幕中,才二十六岁。后来章炳麟向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力保他,正是以他年轻误入歧途作为一条理由。但刘师培却不领情。章炳麟求情照准,拉了蔡元培在报上共同署名大登广告,“求与刘师培通信”,而刘师培则置诸不理。以后他又投靠阎锡山,投靠袁世凯,又作文为袁世凯恢复帝制鼓噪。蔡元培再次宽恕他,主动聘他做北大教授。但他仍不感恩,明知蔡元培同情新文化运动,还是纠集北大一批教授学生公开反对,直至他病死。看来他后九年反对革命,同前六年鼓吹“革命”,同样激烈,大有“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气概。
怎么理解他前后两段时期的相反两种“激烈”呢?至少在目前还没有令人信服的历史解释。
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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