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梁启超的名著《清代学术概论》,曾拿自己与乃师的“最相反”的特点作比较,说是“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证据呢?“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
乍看起来,梁启超颇有“诬师”之嫌。康有为号称清代经今文学的终结者,钱穆甚至称他是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近三百年学术的“殿军”。谁都知道康有为转向经今文学时在清光绪十六年(1890)以后,即他三十三岁以后,在这以前他的学术立场还摇摆不定,怎能自诩其学“已成”?岂知梁启超错在将乃师的自我估计所定时间推迟了两年。原来康有为早在三十二岁时,便已宣称四年前即二十八岁就已发现宇宙人生的绝对真理,所谓“至乙酉之年(1885)而学大定,不复有进矣!”
这当然很荒唐。但荒唐之处,似不在于他“太有成见”,而在于他把中世纪官场的流行哲学当作绝对真理,那就是权力高于一切,精通权术便等于大有学问。从这一点来看,康有为自称二十八岁便“学大定”,也离事实不远,而梁启超所转述的他的“常言”,时限似更确切。
例证不消多举。假定1899年首刊于《清议报》“支那哲学”栏的《阖辟篇》,真是康有为写定于1887年的《康子内外篇》的开宗明义章,那它就是此人年及而立便已参透权力哲学奥妙的确证。
阖辟者,关门开门也,通喻纵横捭阖之术。康有为发现此术正是普天之下为君为师的“哲学”精髓。但他认为,居今地球各国之中,唯在中国独能用此哲学而“无不如志”。怎么见得?原文很精彩,引其要旨如次:
非以其地大也,非以其民众也,非以其物产之丰也,以其君权独尊也。其权之尊,又非势劫之利诱之,积于二帝三王之仁,汉唐宋明之义,先圣群贤百千万人、百千万年讲求崇奖激励而成之。故民怀旧俗而无外思,臣幕忠义而无异论,故唯所使也。故挟独尊之权,诚知阖辟之术,则人才之乏不足患,风俗之失不足患,兵力之弱不足患,一二人谋之,天下率从之,以中国治强,犹反掌也。
原来古圣前修倡导什么仁义忠孝之类,都属于“阖辟之术”,都是为了“君权独尊”。据康有为说,这一种“学”,或者说“开塞之道”,不仅为汉光武、唐太宗以至大清圣祖、世宗的功业所证明,也为“日本明治皇之变西法”的成功所证明。那末“民不可使知”么?康有为说,正是如此,“所以不能不假权术者,以习俗既深,言议甚多”,要是尊重“积世之清议”,“一时之人心”,还能称作君权独尊吗?结论只能是把人民当作“群羊”:
故善为君师者,明于阖辟之术,塞其途,墐其户,令其梯而登天,穴而入地,诱于其前,鞭于其后,若驱群羊;然积之既久,则习非成是,而后道义名焉,颛颛由之,不能自舍,虽反其道以易之,非百数十年不可矣!
看来康有为与陈树镛“争论不下”,焦点或即在此。他在《阖辟篇》中承认有人指出他的见解非儒学:“子之学得无近于管、商乎?”这个问题提得不错。在《我史》中他回忆当年与朱次琦的争论,就透露过他对先秦法术的崇拜,说是“言治当如管、韩”,而商鞅正是韩非论法的先驱。但康有为作《内外篇》时似乎忘记了那回事,虽然还替管仲辩护,说是《管子》的治民理论,“是即圣人厚生正德之经,富教之策也”,却否认他所谓的“学”与商鞅、韩非的联系,而将商鞅发明的“开塞之术”,也归于“圣人”——实指周公,而非孔子,由文中所举事迹可知。(www.xing528.com)
不仅如此,康有为还掩饰他的愚民哲学,实即阴袭中世纪“明君贤相”都极感兴趣的《老子》治民术,即俗谓“君人南面之术”。他将问题转向王霸之辨,声称王道与霸术,在客观上没有区别:“王霸之辨,辨于其心而已。其心肫肫于为民而导之以富强者,王道也;其心规规为私而导之以富强者,霸术也。”
这逻辑虽奇特,却同样不新鲜,即人所共知的政客逻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康有为也称它是“权术”,但声称作为君相,无不要用权术,“天下为治”,莫之能外,关键在于治国能否心存王道。倘若心如《中庸》所说“肫肫其仁”,则愚民就是“利民”,“若驱群羊”就是保障其生存权,得以食草长膘,“导之以富强”。因而他声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是圣人为治常有的“苦心”:“其操纵启闭,当世不能知,后世亦或不能知,唯达识之君子知之。”
不消说,他康有为不仅是不世出的达识君子,而且其心之仁,足以上通尧、禹:“吾唯哀生民之多艰,故破常操、坏方隅,孜孜起而言治,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虽尧、禹之心,不过是也。”——据我考察,梁启超说康有为论学论政,“皆发于不忍人之心”,“其哲学之大本,盖在于是”,在文献上便首见于《阖辟篇》。因此,这一篇不仅是了解《康子内外篇》十五说的关键,也是了解康有为的哲学及其变异的入门。
既然康有为把“心”当作衡量一切的尺度,那末他欣赏陆九渊、王守仁,便是逻辑必至的归宿。“陆子静不怕天,不怕地”;“南宋大儒林立,而朱子所隐若敌国者,唯陆子,得无以其坚卓能立耶!”“近代大宗师,莫若朱、王。然朱学穷物理,而问学太多,流为记诵;王学指本心,而节行易耸,流于独狂。”这是1889年沈曾植写信批评康有为“气质之偏”以后,康有为的回应。
康有为这时认定,岂但朱熹“气质亦复褊隘刚果”,连孔子也没有达到中行,所以要在朱陆或朱王之间作出选择的话,他宁可效法陆王。但他追求的不是德行,而是用世,“而有迟不及待之势”,“而有时不我与之伤”,因此他声称要以张居正的话作为自己的誓愿:“吾平生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有所不计也。”
在康有为看来,既然学问等于权术,既然明权术尤要“学在师心”,那他的“专精问学”已达到如此程度,怎么不是“学大定”?只是他自称“说天人之故”的《内外篇》,著成的时间不可能在1887年前。如果以此书作为他已止于至善的界标,则他“不复有进”的下限,应当定在三十岁。从这一点来看,梁启超对他的介绍又没错。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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