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的《輶轩语》,书名直白就是“天子使者的告诫”。正文三篇,“上篇语行,中篇语学,下篇语文”。
有趣的还是上篇。对诸生说行,自然是指与士绅身份相称的行为守则,包括道德、人品、志向、气节、见识、习尚等等。这一篇罗列的守则共十七条,但都在所谓圣谕、学规之外。据张之洞说,那些教条都已刻在碑上,写在书上,用不着再解说,“兹择其切于今日世风、本省士习者言之”。
说些什么呢?通观十七条,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位“天使”,最爱说“不”。后十条守则都以“戒”字开头,从“戒早开笔为文”,到“戒滥保”“戒好讼”“戒孳孳为利”“戒讲学误入迷途”,直到“戒洋烟”,已使人感到由四川到全国,士林普遍存在的恶劣风气何等严重。但前七条守则,虽属肯定命题,其解释所用的“不”字之多,更令人感到所谓“同治中兴”的外观,掩盖着的官绅社会的肮脏程度,真如清末谴责小说的描绘。
例如第一条“德行谨厚”,解说如次:“德行不必说到精深微妙处。心术慈良不险刻,言行诚实不巧诈,举动安静不轻浮;不为家庭事兴讼,不致以邪僻事令人告讦,不谋人良田美产;住书院者不结党妄为,无论大场小场守规矩不生事;贫者教授尽心,富者乐善好施、广兴义学、捐钱多买书籍置于本处书院;——即为有德。”(www.xing528.com)
例如第二条“人品高峻”,解说如次:“不涉讼,不出入衙门,不结交吏胥;不参与本州县局事,——必不得已入局者不侵渔;教书院义学不素餐,求功名不夤缘,试场不作弊;武生勿与‘帽顶’往来(原注:蜀人谓匪类为帽顶);——即为有品。”
两条解说不到一百八十字,却有十九个“不”字。而由“不”字所肯定的道德人品标准那样低微,甚至说没有欺诈劫略行径,便算“德行谨厚”,没有钻营舞弊劣迹,就是“人品高峻”。很难想象,这竟是对所谓四民之楷模、帝国之俊彦,所提出的行为尺度。两百年前,顾炎武曾提议“废天下之生员”,以为科举取士实为政府腐败的根由。黄宗羲没有那么激烈,但也说这种取士法,“徒使庸妄之辈充塞天下”。他们都是备受张之洞推崇的人物。看来他推崇顾、黄的理由,不尽因为他们是经史之学的大家,还由于他们对人才教育方面的见识。《輶轩语》关于诸生操行的要求,通篇都是“不”字“戒”字,连“宜”字即应该如何也罕见。这是否表示张之洞已觉得八股取士的情形,远比明代更糟,作为选拔人材的制度,非废除不可呢?至少在这时还没有见诸他的言论。但他到处兴办书院学堂的活动,则可说明他的确在寻求某种替代“举业”的方式。三十年后,即1905年,已有千余年历史的科举制度,就在张之洞主持下废除。效应固然出乎张之洞的逆料,教育制度的这一重要改革,没有挽救他所效忠的大清帝国,反而加速了帝国的官与绅的分裂,使所谓皇帝很快成为紫禁城的囚徒,颇似作法自毙。但教育改革到底将读书人从八股教条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促使大群旧式士人转变为近代型的知识分子。这又是中国社会涤荡中世纪污秽的必要条件。因而,在这一点上,对张之洞作诛心之论,未必公允。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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