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属于学者型的政治家。他不满意清代汉学,以为研究经史而专注名物训诂,是舍本逐末,但他观察域外情形,事无巨细都好刨根寻底,颇有汉学家的精神。他的《使西纪程》的记载之精审,曾让实地验证后的曾纪泽为之叹服。但他更不满意清代理学,以为尊崇程朱而不实践“圣贤修己治人之大法”,危害世道人心更甚。因而他特别推崇王夫之,以为从朱熹以后,唯有王夫之才真能称作理学家,懂得“践履体验”的道学精微。
看来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宋论》等著作,曾对郭嵩焘起过很大影响。他的会心之处,自然不是王夫之那些仇夷狄、贱商贾的议论,而是王夫之所谓“无其器则无其道”,强调治道只存在于时变之中的基本历史观念。王夫之痛诋“孤秦陋宋”的言论,对于正受“清议”攻击的郭嵩焘,印象似也极深,因为他对当时“公论”的回击,恰如《宋论》批判南宋、晚明士风的回声。
“窃以为方今治国之要,其应行多端,而莫急于仿照西法,以立富强之基。”“虽使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如此见利忘义,主张用夷变夏,已够令卫道君子们愤慨了。更让人切齿的,是此公甫离父母之邦,便接连上疏主张“禁鸦片烟以清理学校为先”,还居然列举必须首先戒毒的对象,包括督抚大吏、文武职官、举贡士绅和驻防八旗。这非但是指斥举国官绅都已腐化透顶,而且公然藐视特权者行为不受法律检束的成例。尤可恶的,是他的以下说法:
窃谓中国人心,有万不可解者。西洋为害之烈,莫甚于鸦片烟。英国士绅,亦自耻其以害人者也,为构衅中国之具也,力谋所以禁绝之。中国士大夫,甘心陷溺,恬不为悔。数十年国家之耻,耗竭财力,毒害民生,无一引为疚心。钟表玩具,家皆有之;呢绒洋布之属,遍及穷乡僻壤;江浙风俗,至于舍国家钱币,而专行使洋钱,且昂其价,漠然无知其非者。一闻修造铁路电报,痛心疾首,群起阻难,至有以见洋人机器为公愤者。曾劫刚以家讳乘坐南京小轮船至长沙,官绅起而大哗,数年不息。是甘心承认之害,以使朘吾之脂膏,而挟全力自塞其利源,其愚不可瘳矣!办理洋务三十年,疆吏全无知晓,而以挟持朝廷曰“公论”;朝廷亦因奖饰之,曰“公论”。呜呼!天下之民气,郁塞壅遏,无能上达,久矣。一二鹗张无识之士大夫,鼓动游民,以求一逞。官吏又从而导引之。宋之弱,明之亡,皆此鸮张无识者为之也,今且下移于群不逞之顽民,无有能考览史事,体察民情,以知其所以然者。
虽说这段议论,明显带有当年王夫之指责宋明末季士大夫之说的痕迹,并不新鲜,但仍大大刺痛了那班以“清流”自命的士大夫。于是就在“上谕”将郭嵩焘疏批转各省官员讨论之后不久,何金寿弹劾郭嵩焘的奏章便上呈了,罪名是“有贰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所举罪证便是《使西纪程》。
《使西纪程》不过是旅途实录,单凭其中几则称道西洋“政教修明”的简明观感,实不足以定罪。例如,它的记叙,较诸当时正被士大夫重新记起的《海国图志》“作者”魏源,在三十年前所写的《香港岛观海市歌》,竟称这座英国殖民城市为秦汉以来神话中的蓬莱仙境云云,便平实得多。因此,慈禧太后对于何金寿劾章的答复,便只是下诏将《使西纪程》的刻版销毁。(www.xing528.com)
应该说,罪其书而不罪其人,在清代文网史上已属破例。这当然不是由于慈禧太后心地慈善,而是因为郭嵩焘背后站着办外交的实力派的缘故。然而发出的信息是清楚的,“文母”对于弹劾此人是持鼓励态度的。于是,刘锡鸿又该起作用了。他以目击者的身份,向朝廷举报郭嵩焘“三大罪”,外出参观因天寒而“披洋人衣”,出席英宫音乐会“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另附密折,弹劾郭氏另有十罪。郭嵩焘被迫申辩,反受“上谕”申斥。在这种情形下,一贯把办洋务、讲外交视作辱国丧权,并把对外强硬,乃至不惜一战,视作维护“我大清”体统的不二法门的“清流”主角,如不出场,那倒是怪事。果不其然,张佩纶以经筵讲官的身份上疏了。题目便是《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片》,弹劾的依据还是《使西纪程》。疏中暗示慈禧太后,说是“禁其书而姑用其人”,原已不合祖宗成例,但更可怕的是这种“权宜之计”的相反效应:“愚民不测机权,将谓于郭嵩焘者将蒙大用,则人心之患,直恐有无从维持者,非特损国体而已。”
慈禧太后显然被吓住了。她临朝称制,擅立光绪,在清代都属史无前例,况且那时她与恭亲王之间的叔嫂斗法正在加剧。因而她一怕非议其言行为不合祖制,二怕民心不稳而再度造反。同、光间以敢言著称的所谓清流派,正是利用她的僭主心态,用支持她擅权固位做代价,博取“极论时事”的说话特权的。既然清流领袖张佩纶都是如此警告,正中她的心病,那么她在清流与洋务两派明争暗斗中间,迅即向不利于洋务派的一边倾斜,当然合乎逻辑。
于是郭嵩焘便活该充当牺牲品了。还在《使西纪程》被禁后,他便缄口不言,甚至对刘锡鸿在驻英使馆内部日益跋扈,视他若无物,也“一切含忍”。他虽然照样作日记,却不再循例报送总理衙门,而且秘不示人,直到死后近百年才公之于世。那态度包含着怨愤,但并没有妨碍他执行公务,在英在法的公众场合都努力维护帝国体面,并在刘锡鸿离英赴德的当晚便着手整顿使馆内部风纪。可是,那样的昏暗朝廷,那样的腐朽体制,区区一名被剥夺说真话权利的驻外公使,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于是他的前程理当终结。
郭嵩焘无疑是坚定的“洋务”派,坚定到只顾学西方以图富强而不顾可能危及帝国祖宗成法的地步。他的观感未免肤浅,他的见解可能谬误,但和同时同地同任的刘锡鸿的《英轺日记》相比照,他们关于同事同物同制的相异记载,读起来却颇有趣味。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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