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王夫之的理论努力集中于探索人类过去的历史,开始较清楚地解释以往人类活动同环境变化的相互联系,那末,他的同代人黄宗羲,则想通过揭露三代以来治乱盛衰的历史秘密,设计通往未来的“致治”道路。
黄宗羲写过《明夷待访录》。这部专门讨论国家制度的过去与未来的小书,曾以它所提出的反映市民阶级早期朦胧的民主要求,使二百年后的改革人士心醉。但我们感兴趣的则是他要求改善国家制度的历史理由。那理由,就是他所批评的君主专制的不合理性,以为君主专制非但是对尧舜时代君民平等的否定,更其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日益尖锐对立的产物。“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而君主专制,正好颠倒了这种关系,“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于是,由分工产生的君臣关系,被道学家混淆于自然形成的父子关系,结果官员不对万民负责,而成为“君之仆妾”。于是,由三代以上为解决衣食问题所产生的“治法”,变成替君主谋私利的“一家之法”,结果能干的“治人”也只得屈从于这种“非法之法”。于是,上古吏民将士聚会讨论军国大事以“公其非是”的场所,也变成“仅为养士而设”的学校,结果人们被迫唯君主个人意志是从,“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擿以为非”,而平民失去教养,国家更不安宁。如此等等,凡涉及中古国家制度问题,很少不被黄宗羲从历史上予以否定。
假如研究历史仅仅得出否定的结论,那是历史虚无主义。《明夷待访录》并非如此。作者显然想论证君主专制所以应该否定,是因为它否定了过去曾经存在的合理制度,即如今称为原始民主制的那些事物。所以他的否定是为了肯定,肯定在未来应该限制君权,应该确立法治,应该尊重民意,乃至应该限制皇帝妻妾数目以防止宦官专权等等。在这里,叙述的形式是陈旧的,由术语到例证都没有摆脱儒家五经的影响。而内容是新鲜的,使人们开始感到向来被正统史观借以论证君主专制万古不变的历史理由,不但不成其为理由,而且适得其反,只能成为反对君主专制的体制即类似君主立宪、三权分立的新体制必然出现的历史依据。(www.xing528.com)
不待说,进化观念不等于唯物史观,替市民阶级的未来利益说话更不意味懂得历史规律。黄宗羲在主观上仍把王阳明的心学当作真理,王夫之甚至没有正面触及君主专制的合理性问题,尽管他那样憎恶“孤秦陋宋”,表明他认真思考过问题。别的学者似乎更差。例如与黄、王齐名的顾炎武,赞美过《明夷待访录》,但由他自命为“经世致用”大著作的《日知录》来看,他是对前书表达的朦胧的民主制度设想并不理解的。我们在这里重视的,只是他们从生活与实践的经验中所提炼的社会历史认识。如果王夫之没有在抗清失败后匿迹于文明较低的少数民族地区的长期经历,如果黄宗羲不是具有在商品经济发达较早的东南沿海地区生活的感性知识,难道可能达到那种程度的历史认识么?不行的,即使他们把经史百家之言读得滚瓜烂熟,人们也很难指望在他们的历史观中披沙拣金。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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