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英鸦片战争以1842年帝国君主被迫同意白下之盟告终。这在帝国历史上固然属于前所未有的耻辱,但在南国士大夫看来,未必不是敦促帝国统治者“自改革”的契机。然而时近半个世纪,帝国历经与英法侵略者的战争,与太平天国造反派的战争,蒙受过丢失首都和乞求洋兵助战的重重耻辱,却度过了危机,还出现了“中兴”气象。岂知“师夷长技”,犹如当初尚属夷狄的清祖先“师明长技”的效应,仅在对付技术装备更原始的本国敌对力量的战争中方能奏效,一旦面对来自“长技”故乡的武装,就屡战屡败。清法战争,南洋海军的覆没,尚可归咎于书生误国。可是清日甲午海战,双方舰船都购自英国,双方指挥官都受训于英人,可谓力量均等,而且清方舰只性能和指挥官素质都超过日方,结局仍是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被迫订立耻辱空前的马关条约。英法都远在地球那一面,尚可将落败诿诸不谙“夷情”,日本却是紧邻,直到鸦片战争期间,还从清帝国寻求“制夷”秘方。不料它掉头以“西夷”为师,“维新”成功仅二十年,便一战击败昔日老师。这对帝国士绅的震撼,已由“公车上书”彰显。就在一派拒和声浪中,关于谁是中国中世纪黑暗的祸首的辩论,也在南国学者中炽烈起来。
辩论已在清法战争失败后露出端倪。当康有为通过《新学伪经考》指控刘歆应替两千年来中国出现的一切罪恶负责,便立即引起时任广雅书院山长的浙江学者朱一新的反驳,以为他是替古近秦始皇“昭雪”。这场辩论显然引起了朱一新的同乡学者瞩目。他们同样采用学术通信的方式,申述各自的见解。今存这类文献,尤以杭州夏曾佑和平阳宋恕的往来函件,映现得较为集中。
宋恕是俞樾的高足,孙诒让的姻戚,曾任李鸿章的幕宾。这样的关系使他与光绪间活跃于学林政界的众多新派名流有交往,而他本人的奇特言行和独立品格,更使他的见解备受友朋重视,并不断引起在华西方学人和日本文士的注目。他钦仰戴震,肯定乾嘉汉学,却志在“经世”,最佩服王充、王通等人,而极憎恶程朱理学,谈及经学,“则劝人据汉儒训诂玩周儒义理”,谈及历史总痛斥秦政,“自戎秦吞中国,以商鞅之教愚民,而孔氏之教隐,中国乃长夜矣!”
然而,在宋恕看来,“夜中国者”虽为商鞅,而中国的长夜漫漫无旦时,则要归罪于那班认贼作子、阳儒阴法的人物,更其是“曲学媚盗”的叔孙通,“认法作儒,请禁余子”的董仲舒,“借儒张辞,排斥高隐”的韩愈,“舞儒合法”、“邪说持世”的程颐,——他称之为“神州汉后大魔四人”。
所以,宋恕于1895年5月得阅夏曾佑致友人的几封信,“奴刘婢赵”,却力排荀学,就忍不住作书一辩:“执事判长夜神州之狱,归重兰陵;岭南康子判斯狱也,归重新师;下走判斯狱也,归重叔、董、韩、程。”他在历数这四“大魔”的罪名之后,更指控说:“民贼忍人,盘据道统,丑诋孤识,威抑公理,而山林教种无地自容,一线微言,从此遂绝;文明古族,蠢若野蛮,……风俗议论,如夜方中,等彼印度属蒙、希腊属土之世,悲哉悲哉!叔始之,董、韩继之,程终之,四氏之祸同族,所谓烈于洪水猛兽者欤!”(www.xing528.com)
夏曾佑少宋恕一岁,时年三十二,正在武昌两湖书院与他的表兄汪康年等筹设公学会。他没有宋恕那样的名门望族关系,生活相当困窘,却较诸宋恕享有更大的学术声誉,乃至被王修植、钟天纬、康有为、梁启超等交口赞为“梨洲嫡派”“定庵化身”。他收到宋恕信,随即作复,说是己说与康、宋二说,“似乎所见不同,各行其是,然实则无不同也”。
理由呢?夏曾佑却从宗教立论。在他看来,宗教乃社会变革的根本动力,自孔子的“经世之教”大行,诸弟子中“全闻者知君主之后,即必有君民并主与民主,故道性善,而言必称尧舜”,“半闻者”即荀卿一派,在帝王学中唯知“言性恶而法后王”。夏曾佑说,由于荀卿的弟子李斯相秦,“大行其学,焚坑之烈,绝灭正传,以吏为师,大传家法”。他以为叔孙通、董仲舒都是荀教之徒,西汉十四博士多半出于荀学。“盖中国之各教尽亡,唯存儒教,儒教之大宗亦亡,唯存谬种,已二千年于此矣。”至于刘歆的古文经学,宋五子的性理之说,“皆贼中之贼,非其渠魁”,而韩愈更不过类似近代的辞章之徒,“其己心亦不自以为一定,俳优而已”。所以,夏曾佑对于宋恕、康有为把长夜不明的罪责,或归诸叔、董、韩、程,或归诸刘歆,都表示反对,“譬犹加穿窬之盗以篡窃之名”。
当然,结果是谁也没有说服谁。原因很简单,就在于无论康有为、夏曾佑或宋恕,“判长夜神州之狱”,出发点都在今不在古,都依据各自的政见预设决狱的尺度。因此,出于对帝国现状的共同愤懑,他们在描述上可以相同,例如“神州长夜”之类,但用主观尺度判断历史是非,必定结论相异,而且未必具是“小异”。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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