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康熙、雍正和乾隆,祖孙三代相继做皇帝,总共君临中国一百三十四年。
康熙统治的前半时期,战争连绵不断,世道并不太平。但自他第三次亲征准噶尔部(1697)获胜后,直到乾隆实行“内禅”(1796),时间正好一百年。那百年间,国内战争仍不时发生,但或局于边疆,或限于规模,都没有造成全国性的动荡,世道堪称太平。
在中国历史上,处于统一王朝治下,社会基本稳定而达百年左右的日子,实在太难得了。勉强算来,仅见于三朝,即西汉、初唐和明中期。但西汉前期,外有匈奴的长期威胁,内经吴楚七国之乱,那稳定是断续的。唐太宗到唐玄宗,中原无战事超过百年,但中间横插上女主临朝的“武周”,国号被改便有二十年,也算不上持续太平。明朝英宗复辟到神宗末期后金努尔哈赤称帝,时间虽然更长,达一个半世纪以上,但皇帝的荒唐,政府的腐化,延续时间也几乎同样长。相形之下,从康熙后期到乾隆让位那一个世纪,论武功则“四夷咸服”,论文治则万喙息响,皇帝做得也稳,朝廷显得也宁,难怪旧史大加称颂,不曰“全盛”,即谓“鼎盛”。
盛者,多也,“引伸为凡丰满之称”。后一解释,是段玉裁作的。段玉裁是18世纪最有名的文字学家,照他的解释来理解康雍乾“盛世”的涵义,当然具有权威性。
不幸,这号称“丰满”的世道,总似乎存在缺陷。康熙晚年为了储君废立而长期苦恼,雍正时代为了辩护自己并非夺嫡而竟要向全国颁布《大义觉迷录》,还可说成是“盛明之缺失”。但那百年间文网愈收愈紧,吏治愈来愈坏,积弊愈来愈重,却不是乾隆的什么“十全”武功、万首诗歌所能掩饰的。
其实,这类缺陷,当时便有人觉察了。段玉裁的老师、乾隆中叶去世的著名汉学家戴震,便曾抨击“今之治人者”,“以意见杀人”。但他的话,说得太早,那时朝野上下多半在讴歌太平,谁注意呢?
然而不久以后,有位青年学者却注意了。他就是段玉裁的外孙兼学生龚自珍。(www.xing528.com)
嘉庆二十、二十一年间(1815—1816,夏历乙亥年至丙子年),年仅二十四五岁的龚自珍,撰写了一组短论,总题《乙丙之际箸议》。这组政治短论,并非什么纪念碑式的鸿篇巨制,却率先打破了雍正、乾隆以来文人不敢议政的死寂气氛。其中有一篇,似在论人才,实则猛烈抨击前此百余年所谓“盛世”。不妨摘引一节。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堕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向之伦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我很抱歉,引用了四百多字的原文,希望文末附录的意译(本书略,参看《走出中世纪》——编者注),能够帮助不熟悉龚自珍那种纵横奇诡的散文风格的读者,理解他究竟在说什么。但这段文字委实精彩。只要把它同前此百余年的历史实相略加对照,谁都可以看出,所谓清朝的康、雍、乾“盛世”,且不说无法上追汉唐了,甚至连明朝嘉靖、万历的统治也不如。嘉、万间,无论皇帝如何昏庸,政治如何腐败,终究还出过海瑞,出过张居正,出过戚继光。但清朝那百年间,除了出过大批在学术史上闪烁光芒的经史考证学者外,文臣武将中有谁能像海、张、戚那样逆君心、假君权或自练兵呢?
太平百年,而中国终于没有走出中世纪,反而更加显露中世纪末期的衰世特色,原因到底在哪里?
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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