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汉的临硕、何休起,疑《周礼》乃战国后书的,代不乏人。清代开桐城派的方苞,更说《周礼》是刘歆窜造的。怀疑《毛诗序》非孔子所作,从郑玄以后早成学者的共识,争议的只在谁是真作者。认为《左传》非左丘明作,也早在唐中叶的啖助、赵匡就提出了,实指它经刘歆窜乱,至迟可溯至19世纪初的刘逢禄、龚自珍。经过阎若璩、惠栋、丁晏等清代汉学家的相继考证,《尚书》古文诸篇及孔传乃晋以后的伪作,已成铁案,致使乾隆后期清政府内曾郑重讨论要否取消其官方教科书的地位。后来魏源还进一步提出西汉古文十六篇也是伪《书》。说《仪礼》十七篇是完经,攻击刘歆要求立于学官的《逸礼》是伪作的,有笃信程朱的邵懿辰。甚至《易》的“十翼”,向来被当作孔子晚年学《易》的作品,同《易经》一起幸免于秦朝的火刑,也早从北宋欧阳修起受到趋向全盘否定的质疑。
怀疑经典不等于离经叛道。事实上,中世纪到近代的许多学者疑经非传,倒是自以为在捍卫孔子之道,或者恢复经典原貌。然而,从西汉中叶以后,经传的官学化的过程,表征着统治学说的变异过程。无论今学、古学、宋学,那些经传一旦被统治者承认,成为统治思想的外壳,政治议论的依据,考选官员的教材,衡量道德的尺度,乃至制定和诠释制度法令的范本,则对它们的任何怀疑,都可能对现存统治秩序造成震荡,即便是旨在卫道的怀疑。
还在18世纪后期,正当标榜为经学而经学的汉学家们竞相考证而行将判处《尚书》伪古文伪孔传死刑之际,便有人惊呼使不得。那不是别人,正是康有为的祖师爷庄存与。这位曾被乾隆帝训斥为“不留心学问”的前翰林院编修,靠着谨小慎微终于当上皇子的教师,忽然听说伪《书》将不再成为官方教材,首先想到的就是伪《大禹谟》所载的“危微精一”之类教条,倘不能用来教育帝胄王孙,他们将来怎么“治天下”?于是著书极力反对。“是书颇为承学者诟病,而古文竟获仍学官不废”。
康有为受廖平启发而改宗经今文学之后,也许急于自见,不知号称清代今文学开山者庄存与的这一掌故,竟背叛祖训,大攻古文经传。也许正如朱一新所指出的,“乃足下知伪《尚书》之说,数见不鲜,无以鼓动一世,遂推而遍及于六经”。总之,康有为的古文经传皆刘歆伪造说,在见解上在引证上没有一处不是剽袭前人,唯一发明只在将前人的疑点、疑义或臆测,统统拿来作为刘歆的罪状,并冠以“新学伪经”四字。(www.xing528.com)
朱一新是熟悉清代学林掌故的。他在批评康有为猛攻刘歆遍伪群经说不当时,有没有想起百年前庄存与明知古文《尚书》之伪而仍力保伪《书》的那段公案,难以确定,但他担忧疑古风气的后果的言论,却同庄存与如出一辙。“夫‘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今学古学行之几二千年,未有大失也。若《周官》,若《左氏传》,若古文《尚书》,疑之者代不乏人,然其书卒莫能废也,毋亦曰先王之大经大法,藉是存什一于千百焉!吾儒心知其意可矣。‘礼失求诸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
岂知康有为根本不理睬朱一新的忠告,虽然这忠告脱胎于他新认的祖师。他早已自命为不世出的圣人。这个念头骚扰了他的一生,使他愈来愈显得与世悖谬,几乎令人疑心他的心理有问题。他反驳朱一新的信里,就出现了这样的非凡想象:“自刘歆伪《周礼》,上因汉制而存阉宦,后此常侍弄权,党人戮辱,高名善士先受其祸,而国步随之而亡。唐则神策握政,门生天子,甘露之变,惨被将相,而唐祚随之。明则神庙假权,熹宗昏弱,忠贤柄国,戮辱东林,社秩献城,明亦随之而亡。今则李莲英复弄政矣,后此忠贤复出,清流之祸方长。——是刘歆一言丧三朝矣。古今之祸,孰烈于此!今吾国家尚未知息肩之所。即此一端,伪经之祸,已不忍言。足下未尝深思今古变制之由,宜以古文无罪,而欲保护之也。”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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