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素称发达。19世纪初黑格尔在他的“历史哲学”演讲中曾说:“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虽说如此,时过近百年,到本世纪20年代中期,晚年的梁启超在“广中国历史研究法”的系列讲演中,仍然慨叹中国史书这么多,却没有史学的专史,“真是很奇怪的一种现象”。
于是在本世纪中叶,陆续出现了金毓黻、魏应麒、李宗侗等几种《中国史学史》。诸书自有特色,共同问题不在简略,而在整体架构都没有超脱梁启超设计的“史学史的做法”,内容不外四部分:史官,史家,史学的成立及发展,最近史学的趋势。
何谓“史学”?梁启超给出的定义,仍是“以史明道”。他把刘知幾、郑樵、章学诚三人的理论,说成中国“史学”进化的程度表征,尤其称道章学诚“集史学之大成”。这三人的确属于中世纪中国罕见的史学理论家,但他们的“史学”,有没有突破传统的历史编纂学的范畴,仍有疑问。以章学诚而论,此人在朱熹理学仍被清帝国统治者奉为实践圭桌,而汉学家已通过考证将统治学说的经典依据破坏无遗的18世纪晚期,同时抨击汉宋两种学风,否定唐宋以来史部著作属于“史学”,重申“六经皆史”说,强调“史学所以经世”,尽管无一属于新鲜发明,却终究提出了“史学”是什么的问题。但他“集大成”的意义,也仅止于此。在同时代的汉学家那里,“六经”早已成为史料,而章学诚仍坚持史学府应为经学的附庸。在戴震、汪中看来,朱熹的理学,也已变作“以理杀人”的工具,而孔、墨显学的历史是非,也需要重予评论,但章学诚却以为戴、汪等居心叵测,一概斥之为“诽圣谤贤”。甚至最佩服章学诚的胡适,也不能否认,此人的“卫道”成见颇深。倘若仍以章学诚的“史识”,当作中国“史学”的判别尺度,则编成的中国史学史,无论在细节上如何精详,也很难说跳出了传统的历史编纂学的窠臼。
这个窠臼,赖以范围史家的一道无形屏障,正是愈来愈纠葛不清的“正统论”。
还是梁启超,早在1902年发表过《新史学》,于呼喊“史界革命”的同时,把正统论当作中国旧史学最荒谬的观念予以攻击。他说,提出所谓正统者,已表明其人将国家视为君主私产,要借天命论以证明他们“生而有特别之权利”,“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他讥嘲由朱熹到乾隆的正统说,不但所立标准互相矛盾,即使依其标准,在秦以后也没有一个王朝可称正统,“成即为王,败则为寇,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www.xing528.com)
似乎用不着特别指出此说的历史影响。那以后的中国史学史论著,说到历代争正统、言书法问题,几乎无不重复梁启超的抨击。然而在抨击的同时,又特别赞扬刘知幾、郑樵、章学诚的史识,也恰又重蹈梁启超晚年的覆辙,忘记了这三人都是正统论的坚决捍卫者。
这里的同病就在于缺乏历史观念史的深入研究。任何观念,即使在后人看来纯属荒诞的观念,在历史上能占一席地位,无不有其理由。何况如正统观念,不仅长期支配过中国人的头脑,还经常影响着各色人等的政治行为乃至重大决策,那就更需要首先辨明它的不同历史形态,才可能进而探究不同形态所映射的现实的社会关系。因而它绝不能由义愤所消除,也绝不会被嘲骂所击破。对于这类历史性的观念,倘若满足于了解“是什么”,自然是不够的,但倘若还没有问明“是什么”,便急于解释“为什么”,则无论解释得如何头头是道,也总不免令人怀疑那个所谓道,不过是心造的幻影。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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