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世纪的统治学说,中国经学属于中国儒学的一翼。这一翼的历史,没有中国儒学史那样漫长,但从公元前2世纪晚期它在思想文化领域开始居于支配地位那时算起,直到本世纪20年代它被挤出舞台中心为止,其间也有将近两千一百年。
在这两千多年中间,随着中国统治者实用需要的变更,经学的形态也在变异。从满足以经术缘饰政治的需要的角度考察,由西汉到清朝的经学形态,可以大概分成经汉学和经宋学两大体系,而经汉学又有今文学与古文学的更迭,经宋学也有理学与心学的畸变。
然而,在这部历史的最后一段行程,也就是从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那近三个世纪里,事情却变得有些异样。这段时间统治全国的主要是清朝,一个由少数民族征服者建立起来的专制王朝。这个王朝在帝国内部实现的“大一统”程度,用中世纪的传统尺度衡量,可说是空前的。但这个王朝的君主贵族们,唯恐丧失征服民族特权而产生的不安全感,那持续的时间与烈度,也使以往任何少数民族王朝的帝王们相形见绌。
这样的矛盾情形,在清朝初中叶的各个方面,都有清楚显示。谁都知道,满族统治者刚把明朝皇城变作清朝首都,八旗马队还在南下途中,就颁行“依西洋新法”的新黄历,建立实行满汉双轨官制的新政府,并在占领区强迫被征服的各族男子改行旗人装束。说起来是堂皇的,“改正朔,易服色,正制度”,不正是往古传统?但每项措施,都在提醒那些熟读孔子、朱熹经书的汉族士大夫,注意他们在“用夷变夏”。不过,由此引出的隔阂与敌意,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漠乃至消失。难办的倒是怎样对待传统的统治学说。
在这方面,文化落后的满族,自然拿不出一套完整的观念形态同传统经学抗衡,而几百年来传统经学形态,非程朱即陆王。王学时髦,可是“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士风,对于清朝灭明固然有利,待到自己治天下不就同样有害么?何况最难驯服的东南地区,那些多半属于王门支脉的文人结社,不就是抵抗运动或者不合作运动的策源处么?所以,除了尊朱抑王,也就别无选择。当然还有更切实的理由,就是经宋学的这个形态,既曾被满人的先辈金元统治者用以治心,也曾被胜朝的开国君主拿来治人,而且同传统的文官教育选拔制度已经密不可分,为什么不接过来为己所用呢?(www.xing528.com)
只是尊崇的同时,没有忘记疑忌。因此,一面表彰理学名臣,一面讥斥“假道学”;一面“以理杀人”,一面压迫真理学;一面追贬“贰臣”,一面申斥宰相竟想“以天下为己任”,这在清朝君主中间已经相沿成习。对此,我已做过多次讨论。
由分裂的文化心态导引出的分裂的文化政策,在我看来是解释清代经学史的一个关键。否则,中国保存中世纪统治形式的最后一个王朝,向以君主个人的高度专制著称,但适应政治“大一统”局面的经学,却始终是分裂的,而且出现“异端”居于主流,“正统”的理学反而冷落的奇特景观,那就会变得难以理解。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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