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时代,没有一个民族,不曾感受到传统的力量。
十多年前,杜维明教授写过一篇《有关“传统包袱”的感言》,说到他当时的一个结论:“美国独立虽然还不到两百年,今天一般美国知识分子受传统包袱所‘迫压’的程度也许远较号称拥有五千年文化的中国读书人为重。”
以前我对这话是怀疑的,后来却疑信参半了。那由疑而信的一半,就是近一年来在北美的感受,印证了杜维明关于今天美国知识界有着当代中国读书人不能想象的传统包袱的说法,是确实的。
明显的见证便是遍布于美国和加拿大各地的“国家历史公园”,用中国的术语来说,就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古迹。一座旧城堡,一片老战场,一所独立前举行过重要会议的老房屋,一个早期移民团体聚居过的旧农庄,诸如此类,都由政府出资,经过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多年共同的努力,复原成当年的模样。而所谓当年,距今最长的不过两百来年,最短的不过几十年,在中国人看来,多半都算不上什么古迹,而是近迹。假如一座被废弃不到百年的农庄,都要斥巨资复原,那末中国将遍地皆是“重点保护”的历史遗迹了。不消说,北美这些国家历史公园的设置,同样有发展旅游业以解决就业问题的动机。然而见到如织的游人,驾车数百千里,到达这些多数在僻远小村镇的地方,那样专注地倾听导游如数家珍的历史介绍,那样认真地同衣装操作一如当年的“历史人物”讨论过去生活,不由得令人感到他们是在花钱接受传统教育,也不由得令人感到非但知识分子,而且不同群体,都在接受传统的“迫压”。
假如我们不止于浮面的掠影,而能更深入地观察北美普通人的家庭和社团生活,那就更能证实传统的作用。譬如说那里离婚率高,照中国报刊的通常解释,是由于对待家庭组合采取轻率态度,然而据我的观察,情形则正好相反,多数家庭破裂的悲剧之所以发生,恰是由于过度重视家庭生活的传统在起作用。又譬如说,北美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宗教组合,作为一种传统力量,在维系家庭、亲族和朋友关系方面,那顽强程度常令我们瞠目。(www.xing528.com)
然而杜维明的结论的后半,即是说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已把“传统的包袱”抛弃了,则仍然令我生疑。
不错的,从晚清以来,尤其从“五四”以来,抛弃传统的呼喊,不绝于耳,不过相反的所谓传统沦丧的哀叹声,同样不绝于耳。然而时过上百年,环绕传统的争辩仍然高潮迭起。这只能解释为,即使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的意见一致,想要抛弃传统,而且付出了几代人的努力,却几乎每一代人都发现,“传统”还在那里。何况即使在知识界内,对于传统应否抛弃的意见,并不一致。
这里不是想说,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实际远非如此。这里仅想指出,中国知识界感受着传统的重压,其程度决不稍轻,但是面对传统的力量,多数人的反应却与西方知识界的主流不同,怎么回事呢?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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