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印度梅加拉亚邦的时机真是再好不过了,这个邦名在梵语中为“云之乡”的意思。通常形成于印度洋,席卷印度东南、西南海岸的季风,会在整个六月和七月间,一路迅速向北推移,到了7月15日时,覆盖整个国家,它所到之处都会受到人们欣喜若狂的欢迎。但是,印度气象局早先已报道今年的季风雨会提前到来,且雨势猛烈。到了6月15日——我到达梅加拉亚邦的那一天,季风雨已经覆盖了整个国家。上一次季风雨以如此之快的势头覆盖整个印度还是1961年——五十多年以前。
这次的雨势来得如此凶猛,结果,在远北地区发生的洪水已经至少致使80名朝圣者遇难。灾难发生时,他们正前往靠近西藏边境的喜马拉雅山的圣地。这些数字只是已知的死亡人数,还有7万多人或遭洪水围困,或下落不明。
除了种种气象迹象提醒我,我即将亲身体验“生命之雨”之外,还有一个迹象,它出现在我飞往古瓦哈提的印度航空公司飞机的座位旁。古瓦哈提位于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这是我能飞到的最接近目的地——雨水最丰沛的梅加拉亚邦的卡西丘陵——的地方。就在飞机从德里起航,飞了一半行程的时候,一头黑亮长发垂在腰间的阿萨姆姑娘,脱口而出道:“夫人,不是我恭维你,但是我的视线没法从你那双美丽的手上移开,不管它们是在写字、翻书,还是在书上划着重点。”
自此之后,我几乎再也不能继续沉浸在我的季风故事里了。于是,我告诉了她我的雨水使命。她粲然一笑,告诉了我她的名字:Rimjhim。
在阿萨姆语中,即“雨”的意思。
古瓦哈提国际机场不是我见过的最小机场,却是唯一一个有牛群在停车场中的出租车间悠闲踱步的机场。我的司机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卡西人,名叫Shimborlang Nongrang,平时人们都叫他Shim。他到这里来接我,带我踏上六个小时的旅程。我们沿着坑坑洼洼、崎岖蜿蜒的道路,驶进梅加拉亚邦和到处是悬泉瀑布的卡西丘陵。
梅加拉亚邦正好状似一朵云,它的南部底端紧贴孟加拉国的东北部顶端。梅加拉亚邦的乞拉朋齐村,俯瞰着孟加拉平原,一直保持着世界雨极的降雨纪录。在1860年8月至1861年7月期间,这里的英国山中避暑地测量出有史以来最大的降雨量,一年2647厘米的雨水。1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雨是降在夏季季风来临的七月。
在现代,乞拉朋齐和邻近的毛辛拉姆村(Mawsynram)一直争夺着“世界雨极”的称号,两地的年均降雨量都接近1194厘米。(还记得美国年降雨最多的大都会吗?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市,每年有165厘米的降雨。)在卡西丘陵这一边蓊郁的丛林里,栖息着数十个很小的村落;这些村落都很可能配得上世界雨极的称号。虽然季风雨给全印度带来雨水,但是卡西丘陵的雨水强度却跟来自孟加拉湾的海风上升有关。裹挟着来自印度洋的温暖季风雨,这些云乘着风,在经过孟加拉湾时汲取了更多的水分,经过孟加拉平原时吸收了更多的热量。当这些云撞上卡西丘陵,行至乞拉朋齐、毛辛拉姆及其他栖息在南面山坡上的村落时,它们降温、冷凝、降下打破纪录的雨水。2
我几乎等不及去看云雾缭绕的乞拉朋齐。二十五年前,旅行作家亚历山大·弗雷特(Alexander Frater)在记述自己异常多雨的印度经历的旅行笔记《追逐季风雨》(Chasing the Monsoon)中写道,因为印孟边界的暴力冲突,外国人不被允许参观乞拉朋齐。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获特许得以参观这个村落数个小时。但是,当地人对外来客充满敌意,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卖给他一把雨伞。3
在那之后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乞拉朋齐的村民们才开始慢慢地对生态旅游者们表示欢迎。这些旅游者很想目睹这里的几十条瀑布,如从335米高崖飞下的Nohkalikai瀑布,那是印度落差最大的瀑布;他们也很想翻山越岭去亲身体验这个地区素来闻名的树根桥。数个世纪以来,得益于滂沱的大雨,卡西人把榕树的树根摆弄到河对岸,制造出盘根错节、生气勃勃的树根桥,那景象宛如出自童话世界。
我即将在世界最多雨的地方亲身感受这一切。我最大的担忧是,包围在瓢泼大雨和该地区有名的云雾之内,我是否还能看清什么。
就像很多卡西人一样,Shim讲标准英语、印地语和本地的卡西话。“我想今天一定会是你的幸运日。”他说道。整个六月、七月一直不同寻常地干燥。但是,现在,砧状云就像天然石块一样灰蒙蒙地堆叠着,聚集着,在梅加拉亚邦边境线迎接我们。薄薄的雾气、下降的气温,不仅催促着人们穿上毛衣,还预示着连绵雨水不日将至。
我将在“乞拉朋齐度假胜地”度过我在梅加拉亚邦的潮湿一周。我在一个叫“度假胜地”的网站,看到了运营网站的那家人对当地雨水和季风的赞美,于是作出了决定。度假胜地位于经过乞拉朋齐20公里以外的地方;这个村落严格来说很贫瘠,森林被砍伐一空,地下的石灰石经常被开采——运石头的卡车来来往往,就像野餐时身边川流不息的蚂蚁。
丹尼斯·瑞恩(Denis Rayen)和妻子卡梅拉·沙缇(Carmela Shati)把他们的度假胜地建在竞夺雨水之最的乞拉朋齐和毛辛拉姆两村之间,胜地周边环绕着水草丰茂的丛林和很小的村落。沙缇是卡西当地人;当她遇见瑞恩时,瑞恩正作为某个非政府组织评估项目的户外官员前来参观梅加拉亚邦。两人结婚之后,瑞恩成为一名成功的银行家,但是,他极不适应这份工作。就在夫妻俩随着瑞恩的工作在印度各地辗转时,瑞恩却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沙缇的村庄,开一家旅馆,以接待雨季来访的游客。“不管我们旅行到哪个地方,当人们得知她来自乞拉朋齐时,他们就知道那里是地球上降雨最多的地方,”瑞恩说,“接着,他们就想知道他们是否可以前来参观。但是,那时前来参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乏味无聊的银行会议期间,瑞恩会信手勾勒他那湿地胜地的素描图。从他的胜地出发,家人亲朋可以一起徒步探险;另外,在他的胜地,他还能营销世界上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我不想出售酒店的夜晚,也不想出售食物,”瑞恩告诉我,“我想出售雨。”于是,他和沙缇开始寻找土地。
卡西人生活在母系社会里。这意味着女性是土地的所有者,并由她们把土地传给她们的女儿。(这种安排根本不像听上去那么美好。继承家庭财产的女儿们,也同样继承了家庭的不幸——年迈的父母、失业或丧偶的兄弟姐妹、遭到不幸的姻亲、嗜酒或嗑药的亲戚,以及其他种种家庭负担,对此,她们都要肩负起全部的责任。)1998年,瑞恩和沙缇在位于Laitkynsew村的一个陡峭山峰上发现了他们的梦想之地。那里既可以让人一睹卡西丘陵及丘陵北面飞落的瀑布,还可以放眼展望南面的孟加拉平原。Laitkynsew村不允许外来者拥有这里的地产;但是,作为当地人的沙缇,可以以自己的名义购买土地。当她带着夫妻俩一双年幼的儿女待在西隆(Shillong)的时候,瑞恩在冒着大雨建造他们的度假胜地。
胜地只是一个相对的字眼。我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窗户上没有一点遮蔽物。这就意味着我要和各种各样的丛林甲虫以及捕食甲虫的蜥蜴共享空间。然而,这里的景观却价值百万。在第一个清晨醒来后,我走出门外,置身于一片缭绕的云烟之中。这景象就像是整个天空落到了与视线齐平的地方。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在我的眼前和脚下的山谷中弥漫着。在云雾缭绕的世界里,只有卡西山的峰顶若隐若现。
到了早上8点的时候,漩涡状的雾气开始消散。湛蓝的天空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很快接管了这一天的时光。
我很庆幸在世界雨水最多的地方能遇见一个晴朗的无云天。要想一览雨水精彩纷呈的历史馈赠,就必须有一点没有雨的时间。另外,阳光也帮我省去了一些开销。我原本打算雇请导游带领我跋涉雨季中的卡西丘陵。然而,今天的能见度如此之高,我只要带上一张地图,就可以走遍整个村庄,探寻林中的小径。
当我开始从Tyrna村向下走往有很多树根桥的山谷的时候,我再一次意识到,人们对雨水的灰蒙蒙印象有失公允。地球上降雨最多的地方铺陈出我曾见过的最苍翠的地面。在英国统治时期,思乡心切的英国人把这片被森林覆盖的区域称作“东方的苏格兰”。
走近些看,雨水这把小刷子以生动的原色精心装饰着这片绿色的丛林和这里的村庄。村民们用各种各样的材料在山坡上建造起他们逼仄的屋棚;跟建筑面积相比,他们为鲜花留下了更多的空间。在我的家乡,黄色的牵牛花盛开在纤细的藤茎上,而在这里,牵牛花却长出多节的茎,然后像烟花一样绽放出绚烂的花朵。方寸的院落里,嶙峋的椰子树下,浓密的波罗蜜树下,玫瑰盛开得正旺。正当Tyrna村在我身后逐渐消失,丛林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时,大量的花朵露出了身影,它们杂乱恣意地生长着,横七竖八,哪儿都是,就像喝醉了雨水,毫无条理可言。剧烈的季风雨使这片亚热带森林成为世界上最潮湿的生态区域之一,也成为亚洲植物种类最丰富的栖息地之一。科学家们已经在卡西丘陵的这一区域确认出250种兰花。4而这些兰花大多在六月盛开。娇艳的接地兰随处可见,粉红色、紫色的饱满花瓣在森林地面上十分醒目。还有体形更大的附生植物,它们紧紧地攀附在树木上,淹没在由超大的叶片、叶苗、鳞茎植物、天南星科植物、胡椒科植物、蕨类植物、浆果、坚果和各种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水果构成的狂欢盛会中。我看到无花果跟我的拳头差不多大,而波罗蜜则比我的脑袋还要大。
丛林的丰富物产维系着卡西丘陵的文化和经济。村民们沿袭着传统,靠砍柴、制炭、贩卖各种森林物产为生,这些东西包括:竹笋、野菜、蜂蜜、蘑菇、槟榔、蒌叶,以及其他坚果,还有堆得高高的热带水果果盘。但是,真正润泽森林和村民的还是雨;从云中倾泻而下的雨,悬浮在空气中的雨,从瀑布飞流直下的雨,涌进河川的雨,流入清澈池塘的雨,填满溪流的雨。这些溪流流经各个村庄,家家户户用由竹管和手制过滤器组合成的精密装置汲水。
雨水也令丛林、村庄保持凉爽。六月是这里最温暖的月份,这个月的历史平均温度是20.3℃,而今天下午的温度是26.7℃。要不是因为浓重的湿度和让人觉得像是世界上最长的石阶,这本并不算糟。两千多级狭窄的石阶在我的眼前往下扎去,一直扎到了谷底。我已为踏足这些石阶作过准备训练——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在我家乡城市的那些平缓无奇的山丘上,上上下下地徒步行走。然而,对于乞拉朋齐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来说,这样的准备仍然不够充分。石阶下到一半时,我的衬衫和背包都湿透了,让我深信我的水瓶翻了,然而,这只不过是汗而已。
我正寻找的树根桥跨越在Simtung河之上。我实在太热了,等到我找到河岸时,还没来得及观看这生物工程的奇观,就立刻跳上一块扁平的圆石,一头扎进被瀑布填满的池塘里。树根桥就立在我身后的河面上。这座生机盎然的步桥,连同绳状的护栏,从此岸一直延伸了29米到达了彼岸,是大自然与人类共同创作的杰作。这画面就像是《瑞士鲁滨逊漂流记》【1】里的场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我想象着小说中最小的男孩弗朗茨可能会在任何一个瞬间从桥上穿过。
我在度假胜地醒来的第二个早晨,得知我不是唯一一个来印度乞拉朋齐四处走走、等待降雨的记者。英国广播电台的一整个剧组,包括电视天气预报名主播、暴风追逐者、摄像师,也来到了胜地,为他们的儿童系列节目《野性的地球》(Fierce Earth)拍摄素材。这个剧组已经制作了有关极冷、极热、龙卷风、野火、洪水、地震、冰雹、雷雨、海啸、火山和飓风的专题。这一次,他们在雨季期间来到了乞拉朋齐,拍摄《野性的地球:雨季》。该集专题预计在秋季播出。
而依照今天天空的情形来看,唯一可能为拍摄极端天气镜头服务的主题只有《野性的地球:日晒》。
度假胜地里的所有房间,门都朝向一间八边形的餐厅。宾客们集中坐在这间餐厅里用餐。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着这里的云、天气预报,尤其是可能到来的雨。然而,当我听到其中一位风暴追逐者,一个美国人,直言他不认为人类应该为气候变迁负责时,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就在这群人中的科学家、英国地质学家杜格尔·杰拉姆(Dougal Jerram)试图纠正他的看法的时候,我踱出了餐厅,去找丹尼斯·瑞恩。
瑞恩正坐在他的电脑屏幕前,对着移过梅加拉亚邦南部上方天空的云层卫星图像直皱眉头。这一整个月,云像往常一样在孟加拉湾聚拢向北移动。但是它们似乎并没有携带雨水前行。在寻常的年份里,乞拉朋齐在六月的降雨量该达到将近254厘米。现在,六月已经过半,却只有58厘米的雨降落了下来。
“恐怕今天又不会下雨。”瑞恩用他那轻柔沉稳、抑扬顿挫的声音对我说道。生活在丛林中的他,文明气息似乎太浓。他穿着正式的衬衫、熨烫平整的裤子,脚蹬皮鞋,以银行家的装束迎接他的宾客;他可不是那种穿着人字拖、休闲度日的度假胜地老板。
而且,他很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为“天堂”可能要迎来又一个晴天而深深困扰的人。
整个上午,我都在小小的木质写字台前度过。我把写字台推至房间的窗前,然后,我一边写作,一边打量着远方的地平线,寻找着显示雨象的云迹。天泛着淡淡的蓝色,目力所及的景象如此清晰,我能一眼望穿左边的孟加拉平原,望见右边的卡西丘陵和前方的Laitkynsew村。远方,小小的屋舍三三两两地架在山坡之上。
下午,我打算在Laitkynsew村、Sosarat村和Siej村周边的山区四处走走,见见更多生活在地球降雨量最多地方的人。除了水瓶和相机之外,我还满怀期待地往背包里塞进雨衣雨裤——以及防雨笔记本和在各种天气下都能使用的钢笔。
伴随着穿透一切的蝉鸣大合奏,我出发了。这些蝉鸣让我想起童年时代那些沉闷无聊、汗流浃背的夏日时光。佛罗里达的蝉在最炎热、暴晒、凝滞的午后嘶叫得最响。现在,随着我迈开的每一步,它们在乞拉朋齐的表亲嘶叫的声音更加尖锐,仿佛是在摩擦着阳光。这不是我在这里期盼听到的声音,蝉可不喜欢在雨中歌唱。
山村道路既热又陡。但是,在路上,那些从我身边经过的人,特别是孩子,如同清风一样总是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很多妇女和女孩打着伞遮挡着阳光,有些还拖着水桶水罐,前往社区公用水龙头那里。就像昨天在跋涉的途中看到的那样,很多人家把水管连接到小溪、池塘或瀑布那里。地球上最多雨的地方,在干燥时节却极易遭遇水源短缺。
很快,我的衣服和背包又湿透了。在Siej村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上攀爬时,我遇见了一个下山的村民,这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年长妇人,她梳着一条粗黑的麻花辫,撑着一把黄色的伞。她问我来自哪里。我告诉了她,并向她解释了我的梅加拉亚邦之行。
“我希望天会下雨。”我说。
“哦!会下雨的!”她大声说道,并指向了南方的天空。云层依然看起来如薄纱一般,但是,已经低沉了一些,而且它们似乎在身后拖来了些朋友。
“什么时候?”我问她。
“将在昨晚下雨!”(It's going to rain last night!)
除了语法之外,这位观云象的村民对雨的预测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我在沉沉的睡梦中被雨水突然抽打屋顶的轰鸣声惊醒。就好像在印度被供奉的所有神(据说有几百万个)一齐拧开了他们的天庭水龙头——所有的雨水全速降落在小小的乞拉朋齐之上。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窗帘,急忙捕捉我的天气运由此转变的瞬间。一道伴随雨神莅临的闪电如同聚光灯一般照亮了雨,使雨俨然像我们这些在度假胜地的人等候着的摇滚明星。
我急忙跑到屋外的雨篷下,和我一起的还有其他赤脚的宾客——一位来自孟买的石油工程师和他十来岁的儿子,以及英国广播电台的部分剧组成员。正当雨滴从水坑朝我们这边飞溅过来时,我想到了溅落的雨水能帮助兰花授粉,这一进化策略被称作雨媒传粉。飞溅的雨水清凉宜人,让人体会到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所说的“那种难以遏制的欣喜”。
然而,就在短暂到令人失望的几分钟之内,这股神圣的洪流减弱成猛烈的大暴雨。二十分钟过后,暴雨已经从这里全部转移开,雨水、雷鸣、闪电统统撤退进卡西丘陵,一切仿佛不过是一场梦。
早晨,我们得知,这并不是一场梦;老朱庇特的闪电击中了瑞恩的一些变压器,包括为胜地无线局域网供电和为我房间供电的变压器。但是,这一天,天亮得特别美——阳光也特别充足——因此不能把时光蹉跎在房间里。我决定前往乞拉朋齐,去参观那里的市集。不管下雨还是天晴,市集每八天就举行一次。(www.xing528.com)
在八边形的餐厅里,英国广播公司的剧组正在规划一天的拍摄路线,他们准备拍摄该地区的一些标志性瀑布。这是备选计划。因为瀑布能给他们带来地球上最多雨的地方水流湍急的景象和声效,这样可以防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乞拉朋齐的六月出现阳光明媚的一周。
卡梅拉·沙缇热情地领我去她固定前往的乞拉朋齐市集。这个市集从一座里面设有固定摊位的中心建筑,延伸至人行道和市中心的街道上,摊贩们五颜六色而又拥挤不堪地遍布其间,摆摊的大多是女性,她们坐在塑料布上,在四周精心地堆放起成堆不同的农作物。波罗蜜像卯石一样垒起来。小小的红绿辣椒从篮子里滚落了出来。熟悉的蔬菜都有诗意的名字——秋葵是“贵妇的玉指”(lady's finger),茄子是“brinjal”,月桂叶是“tezpatta”。仅各种各样的芒果就能装满西方杂货店的农产品专区。市集的其他角落有肉类专区和当地手工艺品专区。当地的手工艺品包括卡西地区著名的手工锁具、刀具和弓箭。
小时候沙缇就在乞拉朋齐这里离家5公里的地方上学。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天就会一场接着一场下起猛烈的大雨。因此,她和其他的孩子一连数个星期没法步行回家,只好在学校的宿舍里过夜,等着天一放晴回去。“那时,一连十天或更久见不到太阳是很平常的事情。”沙缇对我说。
然而,类似的降雨,自她和瑞恩回到乞拉朋齐之后就变得非常少见。“过去雨势连着数天都很稳定。但是现在,如果下雨的话,雨水会非常猛烈一阵,然后,就会变成这样。”她指着明亮的天空。雨水变了也改变了人们对夏天的感觉。过去,没有人有扇子,也没有人撑伞抵挡烈日;然而现在,这两样东西都成了必需品。
一等到沙缇的包里装满了为度假胜地准备的卷心菜、颗粒饱满的豌豆和生姜块,我们就踱着步子,前去拜访她的朋友,年长的依莱亚斯夫妇。他们生活在一个可俯瞰乞拉朋齐的小山顶上。即使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夏日,他们整洁的白色房屋都被重重云雾缭绕着。拉曼·依莱亚斯(Raman Elayath)是一名退休的养蜂专家。1964年,他来到乞拉朋齐,帮助振兴当地的养蜂业。那一年,他说道,单单一天就能降下122厘米的雨水。在他待在这里的前几十年里,他从来没有像昨晚那样睡在电风扇底下,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身穿无袖T恤衫四处溜达。
就像我遇到的所有其他当地人一样,依莱亚斯夫妇非常确定,气候正在发生着变化,而人类正在不断地改变着气候。令夫妇俩不解的是,世界上竟会有人另作他想。“对我们而言,气候的变化不是很慢,”拉曼·依莱亚斯说,“而是很快。”他谴责了恣意无度的分洪工程、矿石开采及砍伐森林对他移居之地景色与生产力的破坏。
在乘车返回胜地的途中,我很喜欢那些瑞恩在陡峭蜿蜒的道路上不时玩笑性地安插的黄色旅游指示牌。
“体验雨季。”
“雨中的浪漫。”
我自己也编了一条:热浪中的徒步。
在第四天早晨,我五点钟就在雨声中醒来——但是,降下的雨还不及我在家接到的雨多。要是我没离开家,我就会看到有生以来佛罗里达最大的降雨。绿色的苔藓已经长到我家屋子的侧面。我们那条讨厌下雨的狗哪里也不愿意去,我们的汽车出现了一道蹊跷的裂缝,雨水渗进了车内,坑坑洼洼地汇聚在驾驶席的地板上。当佛罗里达正沉浸在州历史最多雨的夏季之中,而我却在世界雨极为降下的丁点儿雨水抱怨不止。5
剧组成员也起来了。他们要为世界雨极姗姗来迟的雨进行拍摄,精神亢奋地准备着器材。技术人员们扛着摄像机、撑着雨伞,天气预报明星主播克莱尔·纳西尔(Clare Nasir)和迈克·塞斯(Mike Theiss)浑身上下裹着雨衣在户外四处走动,好让浑身被暴雨淋透,虽然这场暴雨肯定要比她在她那以雨水闻名的家乡曼彻斯特素来习惯的阵雨、比他雨水丰沛的居住地佛罗里达群岛下的暴雨要小得多。他们在胜地前面练习着台词,全身应景地滴答着雨水,此时,百万美元的景观却是一团巨大的晨雾。
“经受着暴雨的鞭笞和狂风的摧折,这里是世界上最潮湿的地方!”
“这里下的不仅是猫儿、狗儿。这里下的简直是大象和犀牛!”【2】
一名摄像师开始拍摄。我听到纳西尔对她的小观众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或者也并非那么无关紧要:“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雨!”
就像昨天一样,这场雨并没有持续一整个早晨。但是,我已经作了详细的安排。我用电子邮件给“雨”发了一封邀请信,邀请她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徒步出游。
Manoj Gogoi 7岁时,他的妈妈怀着他的小妹妹,在预产期前三个月就开始阵痛。那时正逢一场特大雷暴雨。Manoj找来人帮忙。当他的妈妈被抢送进医院时,他留在了古瓦哈提的家中。在等待的数个小时里,他望着窗外的雨幕,为妈妈和小妹妹祈祷。当他得知母女二人平安时,他那小男孩的思维立刻把她们两人的平安跟这场暴风雨联系在了一起。于是他坚持要父母以这场暴风雨给新生的婴儿起名字——小妹妹便有了Rimjhim(雨)这个名字。
Rimjhim Gogoi今年21岁,青春正好,活力四射。她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在新德里学习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她是我在飞机上结识的新朋友,要飞回阿萨姆邦古瓦哈提的老家,和父母一起过暑假。
跟邻邦梅加拉亚邦一样,阿萨姆邦也是热带季风气候;夏日气温相对凉爽,雨水充沛。然而,这个月阿萨姆邦打破了以往所有的高温纪录。就在我们飞来的这一周,古瓦哈提和阿萨姆邦创下了各自历史的气温新高,古瓦哈提38.8℃(将近102℉)。而整个阿萨姆邦,两天之内,有26人死于中暑及相关疾病。当地政府关闭了公立学校,因为公立学校没有安装空调;一般情况下,学校并不需要空调。6
一想到要从古瓦哈提沿着崎岖难行的道路坐上六个小时的汽车,我就无法想象Rimjhim会接受我的徒步出游的邀请。但是,不早不迟,一辆小型出租车顺着颠簸的石子路吱吱嘎嘎地驶了过来,Rimjhim从车里跳了出来——随后是她的妈妈。穿着带状凉鞋的妈妈一个劲儿地表示,她会非常高兴地等待我们六个多小时后回来。我把我的房间钥匙递给了她,然后就和Rimjhim一同出发,去寻找最壮观的树根桥,就是人们所说的“Nongriat村双层树根桥”。
早晨的云就像橡皮一样把天空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块被洗得发白的青石板。我们直奔向那两千多级的石阶。穿过“瑞士鲁滨逊漂流记”树根桥,我们还要徒步行进一段差不多的距离,下往深深的山谷,再从山谷的另一面爬上去,顺着钢丝绳拧成的吊桥穿过两条河。
微小、苍白的太阳穿透过白色的大气层炙烤着世界,这令两千多级的石阶感觉像是两千多个烤箱通风口。但是,有人陪着说说话,上下这些石阶也就变得轻松多了。走下第一个千级时,Rimjhim和我谈论着我们各自的家庭、自由恋爱婚姻和包办婚姻。走到第二个千级时我们开始流汗,Rimjhim承认自己讨厌流汗。这一点也不让我意外。我早已注意到——没有任何评判的意思——她在飞机上穿的“Chi Chi”牌连衣裙、染红的手指甲,还有电子邮箱地址域名中包含“时尚达人”这个词。
她接下来的一连串直率的表白就重要多了。在过第一座吊桥时,她直言自己恐高、恐水,而且不会游泳。而这一座吊桥长达9米,横跨在Simtung河之上。
我大吃一惊。诚然,我没有提到过钢丝绳步行桥。不过,“树根桥”“世界上最多雨的地方”,这些字眼也足以令绝大多数不会游泳的恐高者打消参与这趟出游的念头。
“我真的很抱歉,夫人,”她对我说,“恐怕我过不了这桥。”
这座桥的桥基的确看起来很单薄——只有八根钢丝绳,钢丝绳之间是2.5厘米见方的天空。想是为了雨季期间的安全考虑,金属线交织拧在桥基和钢丝绳护栏之间;现在,因为雨水的冲刷,钢丝绳已经变得锈迹斑斑,并且这儿或那儿出现了断裂。因为这里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像往常那样持续降雨了,所以脚下的Simtung河水势并不迅猛,也没有像正常六月期间一般上涨。透过清澈湍急的水流,我能看到排列在河床边上的块块圆石。如果桥塌了,我想Rimjhim不会淹死。她会摔在巨大的石头上,粉身碎骨。
在跟Rimjhim哥哥的电子邮件往来中,我得知了她名字背后的故事,我知道她是家中备受珍爱的奇迹婴儿,是她的哥哥、爸爸,还有在我房间等候的温柔妈妈的宇宙中心。但是,飞行了12800千米、下了两千级石阶之后,在没看到雨中长得粗壮的“双层树根桥”之前,我不想转身回去。
我做了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说几个一本正经的谎。这些谎比克莱尔·纳西尔对着观看《野性的地球:雨季》的小朋友说的或无关紧要或有关紧要的谎恶劣多了;也比我为了让自己的孩子相信秋葵一点也不黏滑、徒步旅行的终点就在不远处而说的谎恶劣多了。我告诉Rimjhim,我完全肯定,这座桥十分坚固、安全,我们会安然无恙地穿过去,她只须紧紧地抓住绳索,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前挪,跟随着我到另一边。“只是别往下看。”
我抓住了Rimjhim的衣服,假装自信地踏上了桥,然后告诉她,我们很快就能过桥。这对我来说不假;恐惧令我手忙脚乱,穿着水鞋在绳索上打着滑就过去了。可Rimjhim过这座桥的时候却缓慢得多。她紧紧地抓住护栏,每走一步都要朝下看看。当她的双脚终于踏到对岸的土地上时,全身因害怕而汗水淋漓。但是,粲然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为自己战胜了这座桥而欣喜万分,于是我们抓拍了胜利的照片。
下一座吊桥更高、更长也更不结实。桥两边一端紧实,一端松垮。作为附加的鼓励,一个满脸睡意的村民蹲在我们这端的附近,在修理桥。他示意我们等待,接着,我们又经历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Rimjhim望着赤脚的修桥人,说她过不去。我又跟她说了几个谎,每个谎,足有脚下的圆石那么大。
Umkynsan河水流更急、更深。迅疾的河水冲刷过卵石,奔进美丽的深绿色水潭里。当村民向我们摇手示意过桥时,我踏上了桥,尽量不去注意那些钢丝绳之间空缺处填补的竹片以及其他叫不上名字、摇摇晃晃的板片。而Rimjhim像只乌龟一样,跟随着我过了桥。更多的胜利,更多的照片,更多的汗水。
穿过吊桥之后,我们最后顺着长着青苔的台阶和石头往上攀登就感觉容易多了。这条路通向Nongriat村。作为去“双层树根桥”的必经之路,Nongriat村以一块小小的手写标牌和一个芥子油桶做的垃圾桶来表明自己的所在。标牌和桶都钉在一棵树上。一群黄色蝴蝶,一只一只紧紧粘在一起,宛如花束,低低地附在树干上,等我们经过时,它们像花朵绽放般猛地四散飞走了。
穿过这个小村落,再爬下一段青苔石阶,我们最终把目光落在了由数个世代的村民、树根和雨水共同打造的名胜上。
看到这座双层树根桥,如同捕捉到一道双层彩虹般神圣:单单一层桥就已经是一件杰作,而双层树根桥则似乎更像是一个奇迹。这两层树根从一棵巨大的金钱榕中延伸出来横跨过一个峡谷。金钱榕是一种印度橡胶树,这棵金钱榕从巨大的卵石上方长起,已经长成河岸的一部分。也不知多少个世代以前,村民们开始把它新长出来的细嫩树根穿到对面的河岸,后来又使用空心的长槟榔枝和扁平的石头制作桥基,最后造出扶手。现在,这些活着的树根已经长得巨大,硬化成两条以藤为基、带有齐腰高扶手的走道,坚固得跟水泥一样。(就好像有人会相信我对桥的坚固性的看法。)绝大多数人工筑造的桥梁,不管是今天下午我们穿过的那两座,还是德里或底特律的城市高速公路,都会随着时间而渐渐破损。但是,这座双层树根桥却日久弥坚。
我为错过这里的季风雨而感到深深失望;我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突发奇想,以为Rimjhim会带来降雨,给这个故事带来一个完美的结局。我是多么轻易地屈服于自己的祈雨狂想。这种做法,跟佐治亚州州长在亚特兰大金色穹顶的议会大厦外拍手、苏美人崇拜站在牛背上手持闪电的伊斯库尔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区别。
瑞恩和沙缇担心,乞拉朋齐的降雨将会永远地改变,再也变不回沙缇少女时代的模样,如此梅加拉亚邦将会因为全球变暖而失去“世界雨极”的称号。科学家们表示,依据这几年减少的降雨量,还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最新的气候模型表明,印度正在改变的季风雨模式意味着将来会有更多极度干旱的时期,并且,随着海洋温度的上升,也会带来更加剧烈的降雨。到我离开印度的时候,令前往印度北部与西藏的交界地区朝圣的信徒们来不及躲避的特大暴雨引发的山洪和大面积山体滑坡,已导致5000多人丧生。7就在乞拉朋齐望眼欲穿地盼望降雨的时候,印度北方的大片村庄和城镇却一座座被雨水冲毁。
我在梅加拉亚邦度过了最后的两天。这两天,雨量计的读数都显示是零。即使在近来雨水匮乏的几年,这在六月也是非常罕见的现象。不过,在Nongriat村,欣赏了由双层树根桥构成的仙境美景,我在每一个像素里都看到了雨水:雨水填满了池塘,如今一个村民在那儿洗着衣服,而Rimjhim在那儿开心地泼着水玩。这个一度怕水的年轻姑娘现在却在享受着水——解渴、清凉一下和庆祝旅行结束的愿望,现在远远压倒了她的忧惧。
雨水缓解了人类的饥渴,也滋养了这片雨林,冲刷出这座峡谷,为这里的瀑布注入水流,并形成了这条Umshiang溪。现在溪水虽然淙淙,但在雨季或暴雨来临时,却激荡汹涌,促使某个很久以前的人幻想着空中能够出现具有保护性的树桥藤道。宛如出自童话世界的金钱榕属于榕属植物,而雨水则是哺育榕树的乳汁——甚至还是榕树心形树叶形成的原因。“滴水叶尖”的规律引导着雨水轻柔地落到地面,保护土壤不直接遭受季风雨的摧击。8这棵神秘的大榕树,一条条树根如同下落的阵雨般从树冠条条缕缕地垂落下来,它既不需要土壤扎根,也不需要地下水滋养,赋予它整个生命的水和营养,全部来自雨。
注释
【1】《瑞士鲁宾逊漂流记》(The Swiss Family Robinson):瑞士作家约翰·大卫·怀斯(Johann David Wyss,1743—1818)创作的一部小说,首次出版于1812年。小说讲述了瑞士一家人在驶往澳大利亚的途中,在东印度群岛遭遇海难后的历险故事。
【2】用小型动物和大型动物分别形容瓢泼大雨和滔天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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