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万花谷》文献流传及评价概述

《锦绣万花谷》一书版本极为复杂，其版本源流、编辑情况等等问题将由后续文章专门讨论，本节旨在通过汇录并评述有关此书历代的序跋，以掌握传统时代学界的基本评价及通行版本等相关问题，从而在历史线性方向理解学术界对该书的认识过程。

《锦绣万花谷》今天所存各本皆不题撰人，自最早著录此书的南宋《直斋书录解题》即不能知作者名氏，明代后间有著录作者名姓者，皆为误题，拙文后续将逐一分析。其书在最初四十卷一集卷首存有一篇《自序》，在现存宋、明、清各朝诸多版本中，宋代有两个版本存有此序，明代以降各版本皆有之。现据最为通行的明代秦汴绣石书屋本抄录于下：

余为童时适当戎马蹂践之间，又居穷乡，无业儒者。余独背驰而为之，文籍最为难得，苟可以假鬻，亦未尝戛戛以尽其诚。以余有书之癖，每读一篇章如小儿之于饴剂，有加而不能自止。当其剧时，虽夜分漏尽不之觉也。所患性鲁，无强记之敏，诵久亦漫漶而不牢。先人既老，又独譍门，出入乎衡阳胥伍之中，而喔咿于籧篨俯仰之际。如是者数年索诸故吾孑然矣。其后家益贫，奔走于四方为饥寒计。幸焉一温，亦若隔世人。夫以穷乡乱后假鬻之难，而居衡阳奔走之中，加以鲁性易失，则不存也固宜，尚何咎哉! 然土炭之嗜不变，于是始为晩岁之谋。凡书有当存乎吾心者，辄稍招还其旧而聚其旅。二三年间，抄益多，然而鎻碎而无统。又多除舎于人，不得以尽随，故为风雨虫 之所蚀，或为人之所廋，或为酱瓿之所败，不得成焉。又数年，抄不辍，如司马子长、班、范、欧阳之书，抄已而四五矣。晩益困，无以自娱，复留意于科举之外，凡古人文集、佛老异书至于百家传记、医技稗官、齐谐小说、荒录怪志，闻必求，求必览焉。久之，浩浩如也，乃畧有叙，又附之以唐人及国家诸公之诗。自九华之归，编粗成，为三集，每集析为四十卷。古今之事物、天下之可闻可见者，粲乎其有条矣。夫穷达无异趣，文章无异体，将以经纶乎国家，规恢乎功名，雕绘万物而吟咏性情，若取之怀袖中。彼得焉失焉有命，此则不可一日缺也。先是，乌江萧恭父、河南胡恪闻其大槩，为余命名曰“锦绣万花谷”，今从其名。嗟夫! 余之困于时也，我知之矣，而不敢怼，虽怼而甘于此。人虽我非，而我自信而不辍。故夫是书独可以自娱，而不可传人。盖天下之书不可尽，而余之心亦不可足，以不可足之心而读不可尽之书，其抄无既，其事无穷，望睪如愤如而后止。故于其类之间白其行者有差，所以容其方来也。他日子孙或能有书，亦足以见吾之艰难如此。淳熙十五年十月一日叙。^[3]

这篇《序言》是唯一可确定出于编者之手的文章，也是考证编者的身份唯一直接文献证据。关于这一点将在拙文系列第四篇中具体考论。现在由《序言》可以讨论此书在编者本人心中的定位，值得注意的是以下几点。首先，编者谈到自己的生平经历，表示钞书习惯来源于书籍之难得而又复有“书癖”，则可见《锦绣万花谷》一书之草创全出于个人兴趣。第二点，从全篇来看编辑过程的自述中“晩益困，无以自娱，复留意于科举之外”云云是一个转折。这样一来，似乎编者此前所抄录者盖以科举为中心目的。第三点，在编辑“粗成”之后，编者表示“古今之事物、天下之可闻可见者，粲乎其有条矣。”在其看来至少规模已具，而此书的功能除“经纶乎国家，规恢乎功名”两个多少仍在“科举”范围之内者以外，还加上了“雕绘万物而吟咏性情”这项传统类书的重要功能。这表明编者有意识地糅合了“诗文取材”、“科场资用”两大用途于此一书中。最后一点，文末谦虚地表示“书不可尽”之后说：“故于其类之间白其行者有差，所以容其方来也。”表明到作序时为止，编者仍将其作为未完稿本。且从“是书独可以自娱，而不可传人”一句来看，编者本人没有显露出版意愿。

在此之后，最早的评论就是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陈氏在“类属类”下著录“《锦绣万花谷》四十卷、《续》四十卷”之后，只有两句非常简短的解题：

序称淳熙十五年作，而不著名氏。门类无伦理，序文亦拙。^[4]

陈氏《书录解题》书成盖在淳佑九、十年(1249、1250)，即以其卒年为下限，亦在景定二、三年(1261、1262)间。上距《锦绣万花谷》序成之时六、七十载，尚不悬远。陈氏所藏本亦未著编者姓氏，而除批评其文笔拙劣之外，将编者津津的“粲乎其有条”斥为“无伦理”，足知其于此书之不屑。

稍后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全用陈氏语，则马氏未必见得原书。此后所见著录就要到明代初期杨士奇编修的《文渊阁书目》，由于目录只有非常简略的信息，无法得知其具体版本及是否完整，可知的就是在明初内府尚得见此书。但后文会看到《永乐大典》的确引用过该书，所用底本很可能就是《文渊阁书目》著录的版本。

明代刊刻的版本所知者三种，其中秦汴绣石书屋分两次版行了此书的《前》《后》《续》三集各四十卷及《别集》三十卷。这是《锦绣万花谷》一书唯一可以确知为全由一家刊刻的四集本，虽然由于《别集》后刻，往往为人所遗。两次刊刻分别有秦汴所作《考证》一篇附在原序之后，及《别集》末所附张恺跋。其《考证》云：

《万花谷》一编昉于宋人，而作者名氏不传于世间。尝观《文献通考》，止《前集》四十卷并《续集》为八十卷；考其《自叙》则又有《后集》焉，而卷更倍之。近于坊间购得宋刻，与所叙同，独《续集》一帙与会通馆刻迥异。谅散逸不存，一时编校者之误也。余乃参互考订以去其重复，斟酌损益以一其出处，白文黑质以别其标题，阅一岁而梓始成。呜呼! 兹编也，余固知其无补于道也，然而博闻洽识亦与有赖矣。余家尚有《别集》三十卷，缘抄白无征，姑有所俟而未敢。同志之士，幸相与共成之! 时嘉靖丙申上元吉旦锡山后学秦汴思宋甫述。

秦氏作为出版者对于此书当然持比较肯定的态度，认为“无补于道也，然而博闻洽识亦与有赖”。他观察到《续集》与前此华燧会通馆本“迥异”，而又有《别集》，又前所未闻者，故作编辑加工后刊出。这里版本来源是“坊间购得”，而谈到《别集》时说“余家尚有”，是否同时得到则不可知。

在秦氏所刻四集本的末尾有张恺的一篇《跋〈锦绣万花谷〉后》，题下具衔作“赐进士第、福建都转运使、阶中奉大夫致仕、八十四翁东洛张恺撰”，显得颇为郑重。文云：

类书之难尚矣! 务远者或近遗，细详者多巨略，非精深不能尽也。予少读书山寺中，经史之外辄求古今类书观之。既官职方、镇山海，得抄本《锦绣万花谷》若干卷，喜其该贯博洽，宇宙间上下千万载，一览可尽，要非深于蓄德者不能。然不著作者之名氏，尝于《文献通考》征之矣。犹惜夫考订之未工，誊写之多误，谓当一正之，未克也。秦子思宋，少而岐嶷，博极群籍。间尝取是观之，抚卷兴叹。因叙正其纰缪，刊落其重复，增补其阙遗，锓梓以传，而属予纪其事。予惟天下之事成之在人，本分之内皆吾儒所当为，顾用心何如尔。君大司马凤山公仲子也，公事业满朝廷，声名满天下，而君履盈居丽，乃能脱去凡近，游意文艺，且将读尽天下之书以深造夫高明之域，继述之道于是乎在，其贤于人远矣。予耄且不敏，乐其书之成，而重为斯文幸也，爰书此复之。嘉靖丙申春正月穀旦。^[5]

张恺字符之，无锡人，成化甲辰进士，则于秦氏有同乡之谊。秦汴之父秦金官位崇高，诸子又皆好藏书。观张氏此文不过寻常应请之作，其中“读书山寺”“得抄本”云云及“尝于《文献通考》征之矣”诸语，颇为含混，如取与秦汴《考证》互勘，则所刻《锦绣万花谷》来源究属谁氏或起疑窦。然张文云“得抄本《锦绣万花谷》若干卷”似为应酬套文，所谓“若干卷”不过是不详其确切卷数，留后续补者。又，两文所署时间在同年同月，然观张文“因叙正其纰缪，刊落其重复，增补其阙遗”云云，显然张在秦后方能有此等语。张文主体除对秦氏家族赞美诸语外，似乎全得于秦汴之述。这种情况在旧时的文场酬对中也十分平常，不足为怪。秦氏亦不过借乡里耆宿以重己所刻书而已。

而在其后的《内阁藏书目录》卷四著录的本子与《文渊阁书目》完全一致，但孙传能为之加上了一个提要：

锦绣万花谷四十册全

莫详编辑姓氏。止存首序淳熙十五年十一月叙云：“乌江萧恭父、河南胡恪为命名曰《锦绣万花谷》。”按：《文献通考》止《前集》四十卷，并《续集》为八十卷。考其自序，又有《后集》，卷数更倍。嘉靖丙申锡山秦汴得宋刻，与所叙同，独《续集》与会通馆迥异，乃参考互证，去其重复，而梓行之，为前、后集各四十卷。

又三十册全

又三十册全(www.xing528.com)

按：这个序言中第一个“续集”和“后集”应该颠倒了，这个提要对一些关键问题似乎语焉不详，究竟内阁所藏的一百册是不相重复的三集亦或是有所重复的不同刊本？读完他的提要丝毫没有头绪。而他引用了秦汴通行本的《考证》表示与他所见的相同，如果相信他的话，那么至少可以认为他所见到的宋本《序》中就提到了分“为三集”云云。

清代最为重要的题跋首先是《四库总目》，

《锦绣万花谷》《前集》四十卷、《后集》四十卷、《续集》四十卷。不着撰人名氏。前有自序，题“淳熙十五年十月一日”，盖宋孝宗时人。陈振孙《书录解题》载此书，作《锦绣万花谷》四十卷、《续》四十卷，而无《后集》。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所载则《前集》《后集》《续集》外，又有《别集》三十卷。今案，《序》中明言“自九华之归，粗编成为三集，毎集析为四十卷”，可知《后集》为陈氏偶遗，《别集》为后人所续増，不在原编之数。故明人刋本，亦祇三集也。《序》中称命名者为乌江萧恭父、河南胡恪，皆不知何许人。《前集》之末，独附载衢州卢襄《西征记》一篇，于体例殊不相类。或撰此书者亦衢人，故附载其乡先辈之书欤？ 又，其书既成于淳熙中，而“纪年类”载理宗绍定、端平年号，“帝后诞节类”载宁宗瑞庆节、理宗天基节诸名，并称理宗为今上。是当时书肆已有所附益，并非淳熙原本之旧矣。《前集》凡二百四十五类；《后集》凡三百二十六类；《续集》自一卷至十四卷凡四十六类，自十五卷至四十卷则皆类姓也。所录大抵琐屑丛碎，参错失伦，故颇为陈振孙所讥。其“地理”一门，止列偏安州郡；“类姓”一门，征事仅及数条；而“古人称号”之类，又创立名目，博引繁称。俱不免榛楛杂陈，有乖体要。特其中久经散佚之书，如《职林》《郡阁雅谈》《雅言系述》《云林异景记》之类，颇藉此以存崖略。又，每类后用《艺文类聚》例附录诗篇，亦颇多逸章剩什，为他本所不载。略其繁芜，撷其精粹，未尝不足为考证之资也。^[6]

按：《四库总目》除对本书的版本、编纂及作者等具体问题做出论述外，对其内容的评价则一方面认为“所录大抵琐屑丛碎，参错失伦，故颇为陈振孙所讥”，承认陈振孙判断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则具体列举了“久经散佚之书”并指出“附录诗篇，亦颇多逸章剩什，为他本所不载”，肯定了该书的价值。总体上认为，该书“未尝不足为考证之资也”。

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六十一著录《锦绣万花谷》《前》《后》《续》《别》四集凡一百五十卷，标明为明刊本，则是秦汴所刻本。其解题部分，持论与《四库总目》略同，未有实质性发现，姑抄附于下：

不著撰人名氏。《四库全书》著录，无《别集》三十集。《书录解题》止作《锦绣万花谷》四十卷、《续》四十卷，《通考》同，倪氏《宋志补》则全载之，焦氏《经籍志》总作八十卷，盖依陈氏也。前有宋淳熙戊申原序称：“晚无以自娱，复留意于科举之外，凡古人文集，佛老异书，至于百家传记，选技稗官，齐谐小说，荒录怪志，乃略有叙，又附以唐人及国家诸公之诗。自九华之归，编粗成为三集，每集析为四十卷。先是，乌江萧恭父、河南胡恪问其大概，为余命名曰《锦绣万花谷》，今从其名”云云。据此，知陈氏偶遗《后集》也。至《别集》又非撰前三集者之原书，当为后人所续增，故序不及之。明嘉靖丙申，无锡秦汴所述考证，以为“近于坊间购得宋刻，与所叙同，独《续集》一帙与会通馆刻迥异，谅散佚不存，一时编校者之误也。余家尚有别集三十卷，缘钞白无征。同志之士，幸相与共成之”，然则《别集》至是始有刻本也。其书《前集》凡二百四十二类，《后集》凡三百二十六类，《续集》前十四卷凡四十六类，后二十六卷皆类姓一类，《别集》凡一百九十六类。每类各条皆有白字标明，虽不免冗杂琐碎，而其所引古书颇多，所载宋代轶事逸书尤伙，且一一具注出处，颇有资于考证。惜前三集为书展转增加，并下及绍定、端平事迹，有失原书之旧耳。末又有东洛张恺跋。

清末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卷十一曾对《锦绣万花谷》的编纂性质进行讨论：

《锦绣万花谷》前集四十卷后集四十卷续集四十卷别集三十卷(宋椠明印本)

每半板十二行，行二十一字。(明刊本同，盖即以此翻雕者。)是书著录家皆只有前、后、续三集，唯《千顷堂书目》载有别集。《提要》据序中“编为三集，每集析为四十卷”之语，定前三集为原书，别集为后人所续。今案别集前后无序跋，唯前三集书名多注每段之末，别集则书名皆出于其首。《提要》据序文称“淳熙十五年编为三集”，而《纪年类》《诞节类》并称理宗为“今上”，定为书肆所附益。今细核之，殊不然。若果淳熙中其书即成三集，则每集每类必无重复，何以前集所分之类，后集、续集、别集亦大半同之？ 比勘之，实是前集有不尽者复载于后集、续集，别集皆然。余意其人初成此书只前集四十卷，厥后屡增屡续，遂有四集。初集之成在淳熙，至续、别集之成，已至端平之代。其前集纪年有理宗之号，当时或补刊、或挖板，皆不可知。余意此书特书贾之稍通文理者所为，故时代已移，但改序文数语，不知与年世不照也。

杨氏从该书内部入手，对所谓编为“为三集”的说法提出质疑。各集的门类既然多有重复，为何在分集之前不加以合并？ 一般应该作横向切割较为容易，竖向地分一门为三当然在操作上更加困难。当然，因为缺乏版本的支持，杨氏的这一认识不得不停留在猜测层面。

日本方面，森立之《经籍访古志》卷五中除秦汴本以外，还提到了宋刻残本：

锦绣万花谷零本四卷 宋椠本 求古楼藏

现存三、四、二十一、二十二凡四卷，每半板十二行，行十九字，界长六寸五分，幅四寸五分半。三、四两卷有金泽文库印。

又 宋椠本 昌平学藏

闻与前本板式自别，未见。

他明确见过的这个版本在日本已经下落不明，但所记版式状况为判断版本属性提供了重要信息：这是一个十二行本，且原来属于金泽文库旧藏。

以上将传统时代的具体评论及有具体信息的著录略作疏通，从中可以看到，该书版本问题实际上并没有引起学界多少关注和兴趣。留下的详细记录也不多见，大部分都是针对通行本而发，诸家在广泛讨论四部书籍的著作中涉及这本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