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断》在归类及保存古文批评资料方面的特征,已略述如前。除此之外,结合唐之淳的生平经历及其所处元明之际的学术与文化语境,《文断》的理论形态与其所体现的文章学观念,值得进一步考察。
在前文提到《天一阁书目》所收的《文断》原序中,唐之淳还简述了该书的编纂原则和分类依据:
窃惟太上贵德,其次立言,故总论作文法第一。经以载道,史以载事,故评诸经、评诸史次之。大道不明,诸家崛起,纯驳混淆,故评诸子次之。肇自先秦,下逮隋氏,作者靡一,故评诸家文次之。李唐之兴,文士彬彬,万目斯举,故评人文次之。鄣萎 之颓波,作有唐之盛典,莫逾韩、柳氏,故评韩文、评柳文次之。殊适同归,厥有深浅,故评□□□又次之。宋承五季,治教休明,道继孔孟,文几汉唐,故评宋人文次之。在宋百家,专门四氏,以绍先觉,以贻后来,故评欧文、曾文、王文、苏文又次之。由韩至苏,制作始备,旁通曲畅,各有攸归,故评韩、柳、欧、曾、王、苏六家文终焉。合而言之,为类十有五,为条五百三十有二,题之曰《文断》,非以断文也,若曰古文所尝决断者耳。[24]
在此,唐之淳对“文”的认知已拓展至一个涵盖了经、史、子、集的开放的知识体系,但在这个体系中,“道”仍处于重要的位置。这种“文”、“道”关系的探讨,从前文所述唐之淳的习学经历和学养构成来说,自然可以纳入元末明初文章学及理学传承的背景中。元明之际,在理学发展极盛浙东地区,如宋濂《文原》申说“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25],王祎《文训》强调“载道之文,文之至者也”[26],方孝孺《答王秀才》亦主张“文之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27],皆表明这一区域的士人群体对于文统与道统关系的持续关注,并努力接续唐宋古文运动所追求的文学与政治理想。同样为浙东文人的唐之淳,亦秉持着以理学标准来考量文章的观念,这突出表现在他对理学家文章观非常浓重的《文章正宗》之推崇。他在《懋公辅文集序》中说到:“余读经史之暇,嗜观汉以来诸家文辞,怪其博而寡要。至得西山真氏《文章正宗》,则豁然似得其要领。何则? 其所类者大略有四:一曰辞命,二曰议论,三曰叙事,四曰诗赋。四者之间,非持论纯正、有关于政治者弗取。盖辞命者,有国之先务而代言者之所职也,故以是先之。……余恒取以自式,而且以求诸当世流辈之论文者。”[28]在《文断》的《凡例》中,唐之淳也指出:“是书之编,虽为作文而设,然文以理为主,今特于宋文人类中首陈周、程、张、朱明理之言,以示作文者有所归宿云。”[29]从《文断》开首便摘录张耒“诲人作文以理为主”一则,到全书摘引朱熹之论文语八十余则,当可视为上述文章观念在《文断》编纂中的具体实践。(www.xing528.com)
与上述“以理为主”的文学观相匹配的,是唐之淳对唐宋古文传统的重视,尤其体现在表举“唐宋八大家”上。《文断》在收录唐宋文评时,将八大家之文评单独列类,以示与其他唐宋文人之区分:“是书之编,凡言唐人文、宋人文者,专指唐宋诸杂家,韩、柳、欧、曾、王、苏六先生不与焉。犹言唐诗而李、杜二家不列也。”[30]这一分类标准所反映的价值评判,与上引序文中“由韩至苏,制作始备,旁通曲畅,各有攸归,故评韩、柳、欧、曾、王、苏六家文终焉”的评价是相一致的。据《文断》所收的具体条目,这里所谓的“六先生”、“六家”,其实是八家,已合三苏为一家。有关“唐宋八大家”在明代的形成,研究者多举明初朱右的《六先生文集》(据《白云稿》卷五《新编六先生文集序》)为例加以阐说。《六先生文集》是最早的唐宋八大家古文选集,虽名为“六先生”,实际上与《文断》一样也包括韩、柳、欧、曾、王、三苏八家。据上文提到朱右为之淳书斋所撰的《彀斋记》(《白云稿》卷七),唐之淳也曾问学于朱右,他的这一“六先生”文评的编选理念,很可能受到了来自朱右的潜在影响,只不过朱右《六先生文集》选录文章,而《文断》则选录文评。
《文断》对唐宋文的推崇,并特别遴选出八大家之文评,固然与宋元以来八大家及其文章逐渐权威化、经典化的进程有关,当然也可能受朱右编选八大家文章选本的启发,但在明初“唐宋八大家”这一提法尚未引起广泛瞻瞩之际,《文断》已能明晰地梳理八大家之文评,至少反映出唐之淳对以八大家为核心的唐宋文统的独到见解。也正因此,在文章观念已逐步转变的明代中叶,摒排唐宋文统、力斥八家之文的祝允明,对《文断》及宋濂的《文原》均予以了激烈的批判:“所称近人选辑之缪者,如吕祖谦、真德秀、楼钥、谢枋得、李淦之属,悉是由其取舍主意,词必本枯钝,理须涉道学,不知大通之义,千情一律而已。论文如宋诸杂小说中皆然。迩日如唐之淳《文断》、宋景濂《文原》之类弥甚。”[31]从祝氏的针砭言论中,我们恰可看出《文断》在明初唐宋文统构建中产生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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