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越南题材电影基本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越南本土导演拍摄的政治电影、抗战电影,遵循着胡志明的“极左”文艺思想,对历史文化和风俗人情鲜有真实反映,比较优秀的有《浮村》《琛姑娘的森林》《回故乡之路》等,因为切入角度较小,具有一定娱乐性。一种是欧美导演拍摄的殖民电影、越战电影,基本都是西方“他者化”的文化想象。如法国人拍摄的《情人》《印度支那》等,无非是慰藉自己的殖民情结,追忆昔日浪漫荣光;美国人拍摄的《现代启示录》《猎鹿人》《野战排》《天与地》等,作为美国人的一种战争反思与人性关怀,依然带有美化侵略的大国倾向。
不同于越南本国规约化的政治图解,不同于纯粹西方他者化的文化想象,一些欧美越裔导演对故国民族文化的回望与凝视,勾勒出基本真实的历史面貌,倾注着强烈的文化认同,抒发着浓厚的怀旧情绪,为世人塑造了不带明显政治偏见、接近历史真实的“故国”越南形象。
首先,展现以儒家文化为底蕴的东方人情,体现越南民众生活中的和谐的人伦关系。众所周知,在东南亚国家中,大多数国家深受印度佛教文化的影响,唯有越南深受中国儒家文化的影响,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越南从李朝开始就实行佛儒并重的政策,而黎朝以后儒学被奉为官方意识形态,[4]孔孟之道、纲纪伦常、家庭亲情、祖先祭祀成为传统越南的主流文化价值。陈英雄的“越南三部曲”,也是“家庭三部曲”,通过家庭人情的变化,审视传统伦理道德的文化价值。《青木瓜之味》中,富人宅院的一家过着平淡的日常生活,主人家乃至老女仆、男主人的友人、老太的昔日恋人,都跟女仆小梅保持和睦关系,感情成为人们相处的中枢纽带。小梅始终保持低头哈腰、低眉顺眼的姿势,也是“纲纪伦常”的习俗体现。《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牧童》等影片,都存在着亲情缺失与弥补的现象,失去女儿或儿子的妇人,都会将年龄相当的女孩或男孩当作自己的子女看待,这既是一种亲情补偿,也是一种仁义精神。
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和谐的人伦关系并非凝固不变,而会与现代文明产生某种冲突,处于动态的纠偏之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是越裔导演建构故国越南形象的场域与主题之一,也是文化反思、价值融合之后的民族文化的自新。如果说《青木瓜之味》中小梅从女仆到主妇的身份转换还体现着越南的传统本色,并非人心不古的现代性后果,那么《夏天的滋味》中的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映射着越裔导演对越南社会由传统转向现代的复杂心情。该片对都市婚恋情感进行深层开掘,在温暖而朴素、诗意而怀旧、安静而祥和的传统家庭生活之外,现代人的精神困惑与非常情欲接踵而至,困扰着河内的富裕家庭,喻示着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传统伦理道德,可能有点偏离了真实的人性。但是纠结纷乱的最后,整个家庭又回到新的平衡状态。陈英雄的“越南三部曲”都有女人洗头洗澡的镜头,洗浴仪式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身体清洗、精神洗礼的象征。
其次,努力塑造具有民族文化底蕴的符号化人物形象,如文人、女人等,他们是“故国越南”的灵魂人物,是民族文化精神与伦理道德的体现。文人、艺人或文艺爱好者是民族文化的直接载体,是审视社会文化的窗口。在越裔导演的电影中,尤其是陈英雄的“越南三部曲”中,文人的形象始终是一个重要角色,寄寓着他们内心深沉冷峻的怀乡情怀,给影片增加了鲜明的文化质感,在不知不觉间唤起民族的文化记忆和诗意联想。《青木瓜之味》中,布店男主人是古典音乐的代表者,低缓而悠长的月琴声是他的全部心声与情感寄托。这种古典“艺痴”与“怨夫”的形象,似乎暗喻越南民族文化遭受过外界严重的隔离与打击。阿权是现代音乐的代表者,即便如此,他也极力将古典音乐与现代音乐相结合,其节奏缓慢的钢琴乐曲具有自然音乐的韵味。《夏天的滋味》中,大姐的丈夫昆是个摄影师,二姐的丈夫金是个作家,他们热爱植物与山水,对传统伦理和自我欲求都有过一些想法,但他们跟《青木瓜之味》中的男主人一样,最后都带着创伤回归传统家庭。
《三轮车夫》中的现代诗人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形象,可能更接近现代文明中的越南文化人,其文化回归也运用了死亡情节,却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向死而生。本性善良的他在都市中沉沦,杀人越货,逢场作戏,为传统父亲所不容。他还替三轮车夫的姐姐拉皮条,将伤害她的嫖客杀死。但是他内心空虚而痛苦,有流鼻血的毛病,唯有从纯真善良的车夫姐姐那里得到慰藉,迸发写诗的灵感,渴望一片光明。一直在痛苦中挣扎的他,最后纵火烧毁自己经营的地下妓院,在大火中自杀,以求灵魂的新生。最后车夫带着姐姐离开都市时的画外音,是死去的诗人吟诵渴望光明与超脱的诗歌。
《恋恋三季》在民族文化认同上的意义表达,更为鲜明而强烈。该片中的老诗人杜先生,是个喜欢用古体诗歌表达民族心声的诗人,年轻时因参加民族独立运动而被逮捕、迫害,也是个罹患麻风病而幽居几十年的老者,行将就木之际,采莲女的儿时歌谣打动了他,唤起他生命中创作诗歌的热情。用美丽词句尽情歌颂荷花的诗人,代表越南民族的历史文化;而其长期身患绝症的痛苦,则象征越南民族的外来戕害。病入膏肓的诗人去世,是饱经战争苦难时代的离去,而留下作为民族文化遗产的诗篇,在采莲女那里得到延续。这种由诗人形象所构建的文化图景,具有一定的民族文化寓言的性质。(www.xing528.com)
越裔导演电影对越南女人形象的持续关注,不仅是对故乡老家的依恋,还是审视民族文化的重要平台。祖国与母亲之间具有文化原型意义的亲密联系,而儒家文化背景下女人的家庭重负也成为国家命运、民族精神的表征。美籍越裔导演郑明河的《姓越名南》,对饱受战争苦难的越南女人的采访,具有家国同构的意义。对越南女性形象的关注,也是陈英雄“越南三部曲”的重点。《青木瓜之味》中的布店女主人,几乎独立支撑整个家庭,还要忍受丈夫的一再偷钱、离家、出轨,因为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女仆小梅从小到大操持主人的家务,不断生火、做菜、洗衣、擦地,最后成为心仪男人的仆人,成功变身为女主人,两情相悦,还保持着劳动妇女的本色。《穿白丝绸的女人》中的丹,忍受着来自总督、富人、战争、洪水的无尽折磨,依然心志坚定,忍辱负重,直到被洪水吞没。为了支撑家庭,不得不将本该给小女儿的母乳,卖给富人家的白发老头,而当她将白发老头抱在怀中喂奶时,那种伟大的母性被升华起来,犹如地母、圣母一般。这虽然有讨好西方的“东方奇观展示”的嫌疑,但民族文化意义的升华不容否认,这里既有佛教的舍身精神,又有儒教的舍身精神。
最后,重视运用一些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化符号,如植物、服饰、器物、音乐等,构建越南传统的民族形象。这些属于传统越南的东西,与民族文化内涵息息相关。这里“已经触及了某种形式化……它多少代表着一种进步,这种形式化可以在合理的期限内加以考虑:其任务是通过言语之间的相互转换,建立能指物质的确切特征”[5]。这些具有意境美和文化美的东西,既有自然的也有人文的。荷花是越南的国花,也是佛教文化的符号,寄寓力量、吉祥、平安、光明之意,表征着传统越南的文化形象。越裔导演的电影经常出现荷花的意象,很多女孩的名字叫莲,包东尼最早完成的影片《黄莲》,即展示以莲花为依托的越南民族风情。《恋恋三季》中,老诗人住在荷塘中间的屋子里,多次出现荷塘轻舟、荷花浮动的画面,荷花成了人们热爱生活、传递善意的道具,也是荷花将三个毫无关联的故事巧妙串联在一起。尤其是美国退伍老兵将一束荷花送到女儿手上,荷花便成为谅解、重生和希望的代名词。最后,女佣们齐唱着歌谣,将许多荷花撒入湄公河,祭奠诗人杜先生的亡灵,愿他的灵魂化为荷花,洁白无瑕;愿他的灵魂像湄公河的河水,奔腾不息。
丝绸长衫是越南的民族服装,甚至是越南女性的国服,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奥黛”,改装自中国清代的旗袍。越南的街巷与村落,随处可见身穿奥黛、裙角飞扬的女性。《穿白丝绸的女人》中,驼背男人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件白丝绸,送给丹作为结婚礼物,被她视为爱情的象征,后来没钱给女儿买白纱绸做校服,不得不将白丝绸嫁衣改小,让两个女儿轮流穿着上学,最后女儿在纷飞战火中高举白丝绸,作为寻找离散家人的信物。影片结尾,出现很多身穿白丝绸的女人背影,揭示了影片的主题:“妈妈说,白丝绸象征的是,越南女人无尽的苦难,还有宽容,经过无尽战火和艰困环境的摧残,越南的白丝衫依然美丽。越南女人的美,无法用白皙的皮肤、丰腴的脸颊和红润的嘴唇来衡量,而是由优雅的白丝绸衣衫来彰显,它代表的是真诚、纯洁与优雅……”《青木瓜之味》中的女仆小梅、《恋恋三季》中的妓女莲,在人生最美丽动人的时刻,都穿上了丝绸长衫。
越裔导演的影片中,被作为民族精神、东方情调、影像景观的文化符号,还有传统音乐、传统器物等。几乎每部影片都喜欢将越南民族音乐作为背景音乐予以贯穿,渲染出浓厚的东方韵味,这既与主人公的文人、艺人身份有关,又寄寓着一种浓郁的文化乡愁。还有水中的高脚房屋、幽静的庭院长廊、安静的雕花家具、泛光的瓷器古董、优雅的商品包装,等等,都在诉说本土文化与故国越南的点点滴滴。这些空间影像的美学符号构成了贯穿全片的线索,服务于或清新或淡雅、或哀痛或坚韧的民族形象的塑造,从而成为影片人物情感外化、主题彰显和文化审美的重要部分。
越裔导演通过“文化电影”基本还原了越南的历史文化形象,实现了民族文化认同。他们的文化凝视不同于西方人,但在西方人眼中,又是具有东方面孔的越南人,因此他们需要从自己的故国文化中寻找自己的身份源泉,“回望故乡,是每一个人自我辨认的需要,也是远行的证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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