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如何解释差异?《左传》中纪年的差异说明它取材于不同的地域。春秋战国时代有所谓“三正”说:夏历、殷历、周历分别用不同的月建作为岁首(《十三经注疏》6,1. 5b)。《左传》里,鲁国与齐国用的是周历,而晋国采用的则是夏历(《左传》,页9—11)。[33]地域的差异或许反映出不同的历史现实和意识形态:例如上文提到的,各国表述君臣关系的方式并不相同。
如果《左传》取材于各种“国史”,不同的“国史”就可能带来独特的叙事习惯,修辞风格亦可能呈现出不同的地域特点。(上文提到与楚国有关的谲谏例子,与源于楚地的辞赋之驰骋想象、顾盼生姿、吊诡跌宕有不谋而合之处,这也许是意料中的事。)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不同文类的差异。两国的外交文书(包括书信、声明、朝聘辞令)必须遵守一定的格式要求。如果把这些外交辞令与同一事件的记录并列,不难发现两者之间明显的分别。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吕相绝秦书。吕相在书信里黑白分明地反复申述,晋始终守礼,而秦则背恩负德,屡屡侵犯邻国。吕相在信中列举了不少例子,这些事例虽也见于《左传》的其他地方,但叙事观点与角度却大相径庭。另外,公言与私言之间,似乎也有功能和形式上的区别。其中的一个例子(将在第五章详述)是昭公三年晋景公派晏婴“请继室于晋”,晋使叔向应对。叔向与晏婴之间公开通信,谨守仪礼,表现出对礼俗、社会与政治秩序的一丝不苟。但当他们私下对谈时,却哀叹齐、晋公室日衰,整个社会与政治架构已日渐瓦解。同时,围绕谏言、预言或占卜衍生的故事,也有一定的程序。当这些故事被纳入叙事框架的时候,可能会产生不协调的感觉。举例来说,《左传》记载了齐相晏婴几则著名的谏言。这些记载最终往往以齐国国君接受晏婴建议,从而改善齐国的施政作结。不难想见,进谏的故事大多会有这种圆满的结局。但与这些晏婴进谏、齐国大治的故事并存的,却是《左传》有关齐国衰微的宏观论述。两者终究予人格格不入之感。
我将在第一章触及《左传》取材自不同典籍的问题。从基本形式和文本问题来看,《左传》经过不断累积而成书,书中各个组成部分本质上都迥然不同。更关键的是,这个讨论暗示了观念上的差异。我们经常说《左传》富于说教和道德意味。但“说教”并不代表所“说”之“教”内容单一。叙事和言辞中包含不同的立场,引申出互相矛盾的教训。这些教训可能以注释传经、传授学生、游说谏诤等方式系统地阐发出来。注释的对象可能是与《春秋》类似的编年体记录。解释的目的,或更宽泛而言,详细展开《左传》中的故事和言论的功能,可能是要说服当权者采纳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类政治主张既可以是广泛的政治原则,也可以是具体的政策建议。我们可以想象,传抄者、老师、政治顾问各持不同的见解,并进行政治劝谏。明确提出的主张,或隐或显的立场,都能在《左传》中找到。因此,《左传》可说是各种政治理念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相互竞争的舞台。而且,尽管编年的体例和注释的权威都是后来发展出来的,但随着前人把史事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文本(不经意地)突出了事件的背景,也并置了不同的事件,这都提醒读者要注意《左传》中变动不居的视角。
《左传》一般都以因果推理作为言论的基本结构单位。恰恰在这个意义上,修辞和阐释的概念,一旦与时序意识挂钩,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在第二章里,我考察了因果关系、偶然与必然的问题。《左传》中的因果关系往往体现于一种反复出现的模式——细小的、乍看无关宏旨的手势、行为、事件,最终可能有重大影响。各式各样微细的开端、典范的力量、积聚的概念、不可逆转的渐变,勾勒出天命与人力之间的分际。另外,我们还应该思考,什么因素才能充分解释一件事情的发生?我特别挑选了音乐和女子为例,说明什么才算作“充分条件”。因为音乐和女子在《左传》中有很大的解释能力。音乐或许最能反映细微原因与重大结果的思维方式。音色上一点点的瑕疵可以瓦解整个系统的和谐。音乐变成道德、社会、政治和宇宙秩序的基础,同时也为这些秩序提供了指引。《左传》还记录了很多妖艳放浪的女子的故事。她们被视为逾越和失序的象征,她们诱发的情感往往会改变国家的命运。与音乐不同,《左传》并没有把女子或男女关系当成秩序的基础——只有到了《易·系辞》和《诗·毛诗序》才把男女关系提升到这种高度。透过回答音乐和女子如何及为何能解释难以理解的因果关系,我们将证明《左传》对享乐与欲求存有怀疑的态度。同时,我们也会借此检视《左传》对逾越的恐惧,对没有约束的担忧,并检视书中如何把极端的情感当作导致破坏和毁灭的力量。
《左传》对征兆的解读,确立了前因后果的逻辑关系。这种无所不在的举动,也广泛应用到不同的情境。第三章将讨论人为与神秘征兆能否解读,并以这些征兆的解读方式着手开展讨论。透过解读卦象、谜语、梦境、鬼神的显灵、人鬼的相遇、天文星象、异象,或观察人物的服饰、言论、行为、态度、姿态、仪式上的举措中的细节,事件内外的先知预测未来,并回溯过去,为事件提供解释。古人试图系统地解释事情,这种期望却无损于他们充分意识到事情发生的随机性,以及系统解释方式的局限性。不同的解释方法,似乎是要回应各式各样的关怀。因此,熟悉音乐与《诗经》,并据此知人论世的诠释方法,是尊奉先法旧法者的专利。相反,《左传》把占卜视为一种更专门、更工巧的知识。我将集中处理占卜和释梦,把这些行为看成一种形塑叙事、控制过去、界定解读史事范围的模式。《左传》中随处可见对征兆与因果关系的关注,这代表反复出现的阐释其实是一种组织叙事的原则。
第四章将从征兆着手,点明征兆的应验与不验,客观解读与刻意操控征兆的意义,都同样具有划定叙事单位的功能,同样能质疑解读过去的可能(即使表面上持肯定态度),并继而重新划定因果关系与天人之际。我将以晋文公为主要案例,考察称霸的论述如何建立在操纵征兆的基础上,它又如何平衡以礼仪为中心的言论和以权力为重的思想两者的矛盾。相反,楚灵王覆灭的故事,可谓称霸论述的反面例子。这个故事将说明礼的征兆如何制约肆无忌惮的行为和过大的野心。由此延伸开来,隐晦和模棱两可的征兆以及对征兆的误读、误解和操纵,可能反映出古人对道德律令、历史的意义、神灵是否存在又是否公允,乃至社会政治和宇宙秩序的怀疑。
那么,我们是否可由此推断古人有一种解释的焦虑呢?我将在第五章以《左传》自觉地运用修辞和进行解释的时刻作为个案,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个案能否告诉我们,解释的结构如何发展以至瓦解?文本中奸邪暴乱的故事,其“教训”有时难以把握。吊诡的是,典范人物和示范行为的缺席,也能够推动叙述的发展。社会秩序逐渐消失瓦解的记载,会不会挑战解读往事的范围?焦虑感是否因为古人试图把握历史进程而产生?或者说,焦虑感是否因为古人意图预言衰世而出现?古人对衰世的警悟既肯定又破坏了时间的秩序——也就是说,认为以往的模范既优越又并非不可模仿。当古人对过去互不兼容的看法同时进入外交的对峙场合,先王先世的权威就进一步遭到质疑。对于解释规则的思索,让我们进一步思量论断语的效用(尤其是“仲尼”和“君子”所提出的论断),也让我们探讨历史自觉的尺度。如果说文本里体现了历史的自觉意识,那么这种意识是在这255年衰乱之世中互相抗衡的各种思考、诠释和言说的交叉点上衍生的。
【注释】
[1]《左传》的英文全译本,可参阅理雅格(James Legge)《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第五卷;较新的选译本则有史华兹(Burton Watson)的《左传》(The“Tso chuan”)。最近,我和杜润德(Stephen Durrant)、史嘉柏(David Schaberg)正为中国经典译介系列丛书重新英译《左传》全文,译本即将由华盛顿大学出版社(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出版。本书从这次翻译计划中获益不少。
[2] 朱熹抱怨《左传》过分强调效用而扭曲了对往事的判断(《朱子语类》卷83,页2149—2150);顾炎武发现《左传》中同一事件有时会出现一次以上,其中细节往往会有差异(《日知录集释》卷4,页95);崔述本着“取信于经”的原则,质疑《左传》中的判断,详可参其《考信录》的批注(如《唐虞考信录》卷1,页30;卷2,页12;《夏考信录》卷2,页23—24;《丰镐考信录》卷3,页30)。
[3] 范宁(339—401)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十三经注疏》七,《春秋谷梁传注疏序》,页9b)“艳而富”虽然是褒义词,但范宁的评价也点明了富艳与大而无当的想象之间的联系。
[4]“实录”一词来自刘知几的称许,见《史通通释》卷14,页204。
[5] 转引自裴松之(372—451)《三国志》注,见陈寿(233—297)《三国志》卷13,页442。
[6] 见傅逊(生活于16世纪):《春秋左传属事》卷9。《国语》也提到鲁国驱逐太子仆一事,但其中里革(太史革)并没有接到季文子的命令。里革自行更换宣公的书信,并直谏其君。这则简洁的轶事有更清晰的道德原则,并以鲁宣公承认自己犯错结尾。(《国语》鲁语1. 12,页176)
[7] 孔颖达认为太史克是史家的化身,他的言论同时在批评鲁宣公之惑和季平子之专(《十三经注疏》6,20. 20b)。吴闿生(《左传微》,页278—280)和竹添光鸿(《左传会笺》文公18. 52)二人则强调了季文子颇具反讽意味的轻蔑态度。
[8] 荀子以“亲亲”与“仁”相配,并把“尊尊”与“义”联系起来。(《荀子笺释·大略》,页368)其他关于“亲亲”、“尊尊”的阐释,可参见《礼记·丧服小记》、《礼记·大传》(见孙希旦:《礼记集解》2,页864、871、905、907、917)、《中庸》20(朱熹:《四书集注》,页15—19)。至于春秋时期这些观念在不同地域的流传与发展,详参钱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页158—175。
[9] 韩愈(768—824)《进学解》:“春秋谨严,左氏浮夸。”(《韩愈选集》,页332)
[10] 这里称引的是王子朝对诸侯的报告,第五章将进一步讨论此例。
[11] 许慎(120年卒):“辞,说也,从、辛。、辛犹理辜也。”(《说文解字》卷14B,页5b)[译按:《周礼·秋官·乡士》亦云:“听其狱讼,察其辞。”]
[12] 周代立国“举不避亲”一事,可参阅《荀子笺释·儒效》(页75):“[周公]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称偏焉。”
[13] 今本《毛诗》作“王季”,唯论者以为当作“文王”。说详见《春秋左传注》,页1495。(www.xing528.com)
[14] 有关贾辛的功绩,可参阅《左传》昭公22. 5,页1438。
[15]《左传》多以“仲尼”称引“孔子”。这里似应把“孔子”视为文本中的一个人物,不宜把他和历史中的孔子或其他早期文献中出现的“孔子”混为一谈。
[16] 见王夫之:《春秋家说》,页218。
[17] 这里按照高本汉(Bernard Karlgren)《左传》英译第177条,把“天诱其衷”一词理解成“上天把发自其内心的明辨是非的意识诱导出来”(heaven has drawn out their sense of rightness within)。[译按:杨伯峻、徐提(《春秋左传词典》,页131)认为“天诱其衷”意谓:“天被我感动其心,能福佑我。”]
[18] 其他肯定“仪”的论述,见《左传》成公13. 2,页860—861;昭公2. 3,页1229;昭公5. 4,页1267。
[19] 师旷的政治理想(《左传》襄公14. 6,页1016—1018),是希望来自不同群体的意见与批评,可通过社会认可的渠道,有效地流传开来。
[20] 见《孟子》7. 11。至于《大学》的“八条目”从个人的修养开始,步步推进到政治的秩序: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本为《礼记》第四十二篇,后来朱熹把它列为“四书”之一。
[21] 孟子因亡国之君商纣王众叛亲离,所以称之为“一夫”。这可与荀子视纣王为“独夫”的观点相比较,见《荀子集释·议兵》,页200。
[22] 见《左传》桓公11. 3,页131—132;桓公15. 2,页143;桓公18. 2,页153。祭仲预料到郑国子亹会在齐襄公的盟会中被杀。由于祭仲害怕自己也会被牵连,因此称病没有随行。《左传》认为祭仲有先见之明,因此最终特别说他能“以知免”。
[23] 一个不符合“尊君抑臣”的特例是伍子胥的故事。他为了报父亲冤死之仇,不惜发动战争对抗楚国。《左传》认为他的做法合理。
[24]《左传》也花了不少篇幅称许晋国的魏氏、韩氏、赵氏和范氏。详见《左传》闵公1. 6;襄公9. 9,11. 5,13. 3,26. 13,27. 4;昭公22. 6,28. 3。
[25] 有些家臣或陪臣是卿大夫的后人。他们拥有土地,也就是说,就好像鲁国的阳虎和南蒯一般,他们拥有造反的资产。有些家臣或陪臣则是“士”,譬如栾盈的随从和孔子的弟子,他们会得到谷禄作为报酬。
[26] 见《左传》僖公27. 4,页445;文公7. 8,页563;宣公15. 2,页760;成公2. 2,页788—789;成公16. 5,页880—881;昭公10. 2,页1317;昭公28. 3,页1494。
[27]“仁”字在《左传》里出现了28次,出现频率仅为“礼”的十分之一。详见尤锐(Yuri Pines):《儒家思想的基础》(Foundation of Confucian Thought),页184—186。
[28] 乡校是国人聚集、评议朝政的地方。对于子产不毁乡校,孔子的评价是“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左传》襄公31. 11)。至于经常以贤明见称的鲁国大夫臧文仲,却曾经被孔子斥之为“不仁”。其中两个原因分别是“废六关”(意谓设立关税)和“妾织蒲”(即容许妾织蒲席贩卖,与民争利)(《左传》文公2. 5,页525—526)。两种做法的原意都是要增加国家和统治者的财富。
[29] 关于西周到战国时期“孝”字字义的变化,可参阅尤锐:《儒家思想的基础》,页188—189;南恺时(Keith Knapp):《“孝”的演变》(“The Ru Reinterpretation of Xiao”);蔡锋:《春秋时期贵族社会生活研究》,页273—276;钱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页105—119。
[30]“孝”字在《左传》中一共出现了24次(用在谥号里的情况除外)。
[31] 齐在鞌之战中败于晋。由于齐顷公之母萧同叔子曾经对晋卿郄克无礼,因此晋国想让她作为人质。齐国使臣宾媚人劝阻,认为如果晋国这样做,无异于“以不孝令诸侯”。
[32] 斗怀意图杀死楚昭王,以报父亲为楚平王(昭王之父)所杀之仇。斗怀的兄长斗辛反对这个想法,因为弒君可能会招致灭族之祸。如果因此而“废宗灭祀”,那就是不孝。我们必须留意这个论调的基础,因为即使是斗辛,最后也以孝为依归劝阻其弟,要求他放弃弒君报仇。
[33] 参见尤锐:《儒家思想的基础》,页19—20;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纪年与谱牒》(“Calendar and Chron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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