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伐吴无果,曹丕仍不死心。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魏文帝黄初六年(225年)春天,曹丕又谋划伐吴大计,在出兵之前突然做出了两项重要人事任命:以陈群为镇军大将军,录行尚书事,随车驾董督众军;以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留守许昌,督后台文书。
可以说,这是两项极为重要的决定,它影响到了以后近30年里曹魏政局的走向。
同时,这也是两项出人意料的决定,因为在曹魏政坛和军界,自太祖武皇帝开始,这样的任命都没有先例可循。连当事者陈群和司马懿也深感惊讶。
曹魏阵营一直以来遵循着严格的文臣、武将两条路径,文臣从不带兵,而武将中虽有个别人短时间内兼任过太守一类的行政官员,但极少有向三公、九卿方向发展的先例。
文人就是文人,武人就是武人,这是两个不同的集团。在曹魏的阵营里,有人概括出这两个集团分别各有一个核心,文人的核心是汝颍集团,武人的核心是谯沛集团。曹魏的主要文臣中荀彧、荀攸、郭嘉、钟繇、杜袭、辛毗以及后起之秀陈群等人都是颍川郡或汝南郡人,这里自古多奇士,世家大族辈出,故称汝颍集团。而谯沛集团,是因为曹氏父子乃沛国谯县人,沛谯集团其实就是“诸夏侯曹”集团。
文臣中最优秀者,如荀彧、郭嘉、荀攸和崔琰等,一生从未担任过军职,这既是因各人特长而造就的不同分工,也暗含着某种权力格局的制衡。有人负责决策,有人负责执行。决策的人不管执行,执行的人不考虑决策。
由“武人”而入“文人”者有一个特例,那就是程昱。前文已述,他本来是一员武将,后来成为曹魏阵营的核心谋士。程昱的成功转型是仅有的一例,而且是由“武”入“文”,而非由“文”入“武”。
兵权,这是曹魏最核心的权力,三公可以让,九卿可以给,但兵权轻易不会给你。曹魏掌兵者不超过三种情况:一是如“诸夏侯曹”,或宗族或姻亲;二是如张辽、张郃、徐晃等人,是职业军人,为打仗而生,为打仗而死,绝对效忠于曹氏父子;三是臧霸、张燕、张绣那样曾经的地方实力派,被曹魏接收后暂时带兵,最终兵权也被稀释或整合。
陈群和司马懿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们出身士族,走的是荀彧或崔琰的道路。尽管他们已身处权力核心,深得皇帝的倚重和依赖,但他们从未奢望过染指兵权。现在,兵权却自己来了。
而且,这次任命给二人的军职名称也相当特别,镇军大将军、抚军大将军的名号之前没有过。
曹魏军制虽然延续了秦汉以来南军、北军的体制,但因为随时都在作战,四面都是战场,所以军制自然与和平年代的南军、北军有所不同。
曹魏的嫡系部队可以分为地方主力军团和中央军团两大部分,中央军团除中领军、中护军这些禁卫军外,还有一部分守卫其他几个都城。中领军、中护军简称“中军”,天子到哪里他们就守备于哪里,其他的中央军被编为镇军、抚军等兵团,由镇军大将军、抚军大将军指挥。
所以,陈群、司马懿担任的这个军职从名号看属于“杂号将军”的范畴,但因为独特的地位和职责,重要性远在“杂号将军”之上,在军衔序列里次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与四征、四安、四镇将军大致相当,也就是相当于兵团或大军区司令。从品秩上说,低于三公,而略高于品秩2000石的九卿。
陈群和司马懿之前的身份仅是品秩千石左右的尚书令、尚书仆射,品秩骤升。在执掌兵权的同时,他们仍然负责尚书台,陈群以镇军大将军的身份“录行尚书事”,也就是仍兼任朝廷秘书长,司马懿没有明确是否仍兼任尚书仆射这个副秘书长,但命他“督后台文书”说明他仍然兼职于尚书台。
曹丕命他们掌兵,也可以看作给尚书台加上了兵权,尚书台也可涉兵事,但直接带兵,这个恐怕连尚书台的缔造者汉武帝也没有这么做过。
任命诏书专门讲到了陈群和司马懿的分工:
“过去轩辕黄帝建四面之号,周武王称‘予有乱臣十人’,先贤们之所以能治国理民,都是多任用贤人的缘故。现在内有公卿镇守京城,外有州牧掌管四方,遇到有军情需要出征,军中应该有柱石一般的贤帅,辎重所在之处也应该有重臣镇守,那么御驾出征就可以周行天下,而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现在,任命尚书令、颍乡侯陈群为镇军大将军,尚书仆射、西乡侯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如果我亲征讨伐南方的敌人(若吾临江授诸将方略),就留抚军大将军守许昌,督后方诸军,处理后台文书诸事;由镇军大将军随车驾,董督众军,代理朝廷秘书长(录行尚书事)。他们都给予假节、鼓吹,并调拨给中军骑兵600人。”
也就是说,曹丕如果上前线,司马懿就以抚军大将军的身份留守许昌,而陈群以镇军大将军的身份随车驾,陈群、司马懿成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重臣。
为了树立二人的权威,曹丕诏令赐给二人假节,又颁给鼓吹,还给予中军兵骑600人。“节”是皇帝的符信,持此者如皇帝本人亲临,类似于后世所说的“尚方宝剑”;“鼓吹”是皇帝的仪仗队;“中军”是护卫皇帝的御林军,此三种皆皇帝的特权,一旦赐予人臣,则意味着人臣具有皇帝的代表或特使的身份,是极度崇高的礼仪。
这些不仅是一种形式,还意味着权力。看后汉三国史书,经常有臣子假节、持节、假节钺、假黄钺的说法,大体是说“尚方宝剑”的不同等级,也就是授权范围,授权到哪一级,就可以杀或免哪一级的官员。曹魏此前也有过这种授权,不过一般多授给“诸夏侯曹”,异姓将领中只有张辽等少数宿将才拥有。
给予如此特殊的待遇,陈群、司马懿内心肯定是狂喜的,因为这一刻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曹操生前杀掉或逼死的重量级人士,从孔融、荀彧到崔琰、杨修、娄圭、毛玠等,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文人。
武将之中,将军以上的,曹操从未杀过一个。
也就是说,在曹魏阵营里,最危险的是文人,最安全的是武人。这符合权力的逻辑和游戏规则,文人靠一张嘴,没有实力做支撑,杀也罢,用也罢,全凭君王的心情。而每个武人的背后都是一支队伍,君王即使不满,也会投鼠忌器,用别的方法解决权力问题。
像张绣那样手上有曹家血债的人,还有像臧霸那样的土匪,曹氏父子只得一忍再忍,找机会一点点把兵权收回来,而像荀彧、崔琰那样忠心耿耿、为曹魏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一句话就能要命。
这不是君王冷酷,这是权力规则。文人的智慧是君王所需要的,但那是软实力。手握兵权,才是硬实力。但兵权又是那样遥不可及。
诏令下达之初,陈群、司马懿上书辞让。
文帝下诏安抚他们说,这不是加官晋爵,也谈不上什么荣耀,而是让他们多做工作,替自己分忧(此非以为荣,乃分忧耳),如此一来二人就不再说什么了(www.xing528.com)
上任之始,陈群和司马懿又接到文帝的诏书:“我常常因为后方的事感到担忧,所以把重任交给你们。曹参虽有战功,但论封行赏时萧何最重(曹参虽有战功,而萧何为重),让我没有西顾之忧,不知道行不行?”
在曹丕眼里善于理政的萧何更重要,他想让陈群、司马懿做萧何。
尤其是司马懿,曹丕格外看中,按当时的兵制,掌兵将领所带兵马的员额以及具体所属相对固定,司马懿就任抚军大将军,人马数量是5000人,虽不够一军编制,但这是司马懿的起家本钱。
这种无以复加的信赖仍然继续着,后来曹丕还下诏:“我在东方,抚军大将军全权处理西方的事务;我在西方,抚军大将军全权处理东方的事务(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
这是何等的器重,司马懿手捧诏书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吧。
安排完这些事,曹丕又一次御驾亲征伐吴。
魏文帝黄初六年(225年)三月,伐吴命令发布,这一次辛毗还没说啥,又有一个人跳出来反对,这个人是宫正鲍勋。
鲍勋反对出兵的理由是:“王师屡次远征未能有所攻克,我认为主要原因是吴、蜀唇齿相依,又有山水凭阻,难以攻拔。前年龙舟荡覆,受隔在长江南岸,圣上遇险,大臣们吓得不轻(圣躬蹈危,臣下破胆),如果圣上有不测,宗庙将倾覆,这当引为百世之戒。现在又劳兵袭远,日费千金,给国家造成巨大虚耗,只能让敌人展示他们的威风,臣以为不可!”
曹魏改前朝御史中丞为宫正,曹操担任汉丞相期间,御史中丞曾被视为三公之一,是监察官的首领,地位显赫。
鲍勋出任该职并非出于曹丕对他的器重,原因有两个:一来他是曹操已故挚友和早年重要支持者鲍照的儿子;二来出于陈群、司马懿等人的力荐,曹丕给他们的面子。
但曹丕一向不喜欢鲍勋,因为他说话比较直,比如上面这段话,鲍勋比辛毗说得还直接,意思是根本打不过人家,干吗还要去逞能?换个人曹丕就得直接下令拉出去砍了,但这位是“烈士后代”,曹丕仅做降职处罚,鲍勋被降为治书执法,“正部级”成了“副部级”。
两个月后,曹丕率大军抵达老家谯县,在此进行修整准备。
这一年八月,大军自谯县出发南下,针对上一次望江兴叹,此次伐吴曹丕带来了很多水军,他们从涡水进入淮水。
十月,大军抵达广陵故城,即今江苏省扬州市,后世有人写诗“京口瓜州一水间”,京口即镇江,瓜州属扬州,出广陵故城,可隔江眺望孙吴昔日的大本营京口,曹丕再一次调整攻击重点,还是想无论如何在长江上撕出一道口子来。
魏军云集于此的总兵力有十几万,人数绝对占优,江北岸魏军的旌旗招摇数百里,大有吞没长江之志。但是魏军对这里的水文、气象情况均不熟悉,结果吃了大亏。农历十月长江下游也天寒地冻,这一年江水还结上了冰,曹魏准备了好久的水军竟然无法进入长江!
见此情形,曹丕再一次发出了感叹:“天哪,注定要分隔成南北吗(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
曹丕只得再次下令撤军,但这一回吴军不想让他轻易就走。
孙吴的扬威将军孙韶派部属高寿率500人敢死队渡江,在曹丕的归途上突然发起袭击,直取曹丕的御营,曹丕大惊,在众人护驾下仓皇逃命,高寿等人夺得曹丕的御车,魏军不明敌情,一片大乱。
魏军来时有数千艘战船,气势挺足,但一乱起来人多船多就成了包袱,众多船只拥挤在狭小的水道之中无法前进。有人向曹丕建议,干脆留下那些走不了的船只和军队在此开荒种地,蒋济反对,认为这里太容易受到敌人的攻击,不宜屯田。
曹丕弃船先走,把排了几百里的船队留给蒋济处理,蒋济指挥人连挖了数道运河才把这些船弄进淮河。
败仗可以打,但这样的败法,如此艰难的撤退,甚至需要动用工兵作业,被实力悬殊于自己的对手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可以说御驾亲征的文帝出尽了洋相。
这是曹丕最后一次南征,他在位六年,发起三次大规模的征吴之战,每次都亲自指挥,不可谓不重视,也不可谓决心不够大,但每次都无功而返,且一次不如一次。
浩渺长江,挡住了文帝的雄心壮志,也使他在后世落下“有文才而无武略”的名声。
有人说,以那个时代的战争手段,长江实在太难以逾越了,长江是孙吴最坚固的防线,庇佑孙吴平安无事。这种观点无疑夸大了长江的作用,长江其实没有那么可怕,至少没到不可逾越的程度。
水性好的,游都能游过去。水性不好的,抱块门板什么的,也不至于淹死在江里喂鱼。事实上,曹军有多次偷渡过江的经历,但是,有几个人过去了不等于大军过去了,更不等于突破了长江防线。
长江最大的作用不是防火墙,不让一个木马渗透。长江的作用,是迟滞敌人的进攻节奏,尤其是后续支援和后勤补给,如果跟不上,越过长江就等于进入坟墓。
好在曹丕不是个疯狂的人,站在江边感慨感慨,也就知难而退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攻击敌人的最好办法是稳扎稳打,做足准备,等待时机。
所谓时机,一是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二是敌人内部生变。而曹丕只想一举拿下孙吴,在战机的把握上应该有问题,他频繁出兵,无功而返,浪费人力物力不说,士气也备受打击。
从这一点说,曹丕的三次南征实在得不偿失。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