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万里知遇之恩：刘辰翁的故事

胡迎建

宋元之际，江西出了个著名词人、诗评家刘辰翁。此人在中国文学史上颇有地位，有的文学史设专章介绍他。然而，知道他是江万里大弟子的人并不多。他有幸得到江万里的慧眼赏识与多次有力的提掖，他的行迹出处与江万里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的成就与江万里的知遇之恩、江万里人格精神力量的感召也是紧密联系的。

刘辰翁（1232年—1297年），字会孟，因故居在须溪山下，故号须溪，庐陵（今吉安）人。他从小刻苦读书，年十三时参加过童子试，后乃游学欧阳守道之门，得守道先生器重。守道以德行学问为一郡儒宗。宋淳祐元年（1241年），江万里知庐陵府，创立白鹭洲书院，并延聘守道出掌书院。守道化育人才甚多，文天祥即出于其门下。而风气大开，则始于江万里，这也给后来来此地读书的刘辰翁以无形的熏陶。后来，在白鹭洲书院建了江文忠公祠堂后，他还作了一篇祠堂记，说到了江万里在此地创立书院并讲学的功劳：“声名德业，高迈前闻，故能创鹭洲如白鹿，深衣入林，媚映前后，无不心醉名理……先生之流风系人心，能使其没世不忘如此也。”江万里影响一地学风则如此：“自古心公（万里号古心）为鹭洲，而吾我之友达于理；自鹭洲兴而后言义理者畅，而后学者知矫其质习，存其气象。”可以说，江万里的名声对于当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读书少年的刘辰翁来说已如雷贯耳，这使他对江万里由衷产生敬仰之情与深刻印象。

宋宝祐六年（1258年），刘辰翁参加太学生考试，作《严君子小人朋党之辨》，主考官甘定庵将其策文评为首选，但正言（官名）戴庆炣见此文暗中指斥了权贵丁大全，只同意刘辰翁以补太学生身份入太学读书。同时，为谄事贾似道，戴庆炣竟奏甘定庵有罪，以致甘定庵被朝廷削籍安置江州。刘辰翁到了京城临安，时江万里担任国子监祭酒兼侍读，前一职务是主持太学的最高行政职位。江万里见刘辰翁，大喜过望，极为推许其文章“特峻清”，这是他们结下终生师弟子之谊的开始。刘辰翁在太学读书期间，入江万里门下受业半年。之后他在祭文中回忆当年情景时写道：“门生满眼，青独在予。”太学学生众多，独对他青眼相看，这足见江万里慧眼识才。江万里任祭酒时，写了一篇《充泉亭铭》来鼓励这位好学上进的弟子，以泉水满则溢来喻人之体用性情须充实周达，要求他成为一个道德修养高尚的人。铭的最后说：“勉哉刘君，着实求之。疏密生熟，历历自知。毋矜毋滛，毋怵毋柅。期于此泉，澄泓演溢。”刘辰翁受此知遇之恩，奋发努力，品学兼优，更自觉地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自此跟随其师十四年，成为与文天祥并重于世的江门弟子。

宋景定三年（1262年），刘辰翁参加进士考试，江万里非常高兴，料他必可高中，诚如以后刘辰翁在祭文中提及的：“公闱来朝，或献宿士。公迎谓曰：此必刘子。相期第一，策及兵谋。扫除学走，摸索暗投。”但在考试中，辰翁直斥时弊，并因目睹贾似道擅权、遮蔽言路而于廷试对策中说：“济邸无后可痛，忠良戕害可伤，风节不竞可憾。”这大大触忤了贾似道，幸而奏名时宋理宗不忍黜落而将其置于进士丙第。自此，刘辰翁以耿直得名，文章渐为世人所知。及任职时，本来有人推荐他到史馆就任，但他不愿在京城，要求到赣州任濂溪书院山长，以便就近奉养双亲。不过他并未到任，因为宋景定五年（1264年）江万里以端明殿学士知建宁府兼权福建路转运使，未几，又加资政殿学士知福州兼权福建安抚使，成为一府之地的最高军政长官。江万里再三邀约刘辰翁入其幕府。刘辰翁随他到过建宁，后又到福州，留居江万里的三山馆中，或“风雨对床”，或“无约不酬”。刘辰翁之子刘将孙有记云：“古心公方锐意作士气，八郡取上章策，一一阅视。”（《养吾斋集·魏槐庭诗序》）也就是说，江万里在福建努力把那里的事做好，以为日后振兴宋王朝的基础。刘辰翁不负所托，经常为他出谋划策，处理文书，得到万里的好评。江万里说他“仙风道骨，不特文字为然”。

有一次，刘辰翁陪江万里游九日山，很感慨地写了一首诗，在诗中说：“俯城中培壤，不复辨倚栏。”他以此来寓感慨时局之意，忽悟杜诗“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之句原来有讽时事微意。时彗星出现，有人认为这是蚩尤旗出现。刘辰翁不由得对江万里叹息我辈竟逢如此时日，江万里说：“刚才读了老杜与你的诗，确是大有深意啊。”

宋咸淳元年（1265年），宋度宗召江万里赴京城，任为同知枢密院事。江万里“以书招辰翁，奉母来京，偕参政”（《杨升庵文集·刘辰翁传》）。不久，刘辰翁也进京城，被任为临安府教授。刘辰翁上书要求为甘定庵雪冤。后来朝天门悬榜，为甘定庵昭雪，众人都很高兴，并以为这是奇事。其实，这与江万里在朝主政是分不开的。

宋咸淳二年（1266年），江万里因与贾似道不合，乞归田里，寓居饶州鄱阳县芝山。当然，刘辰翁也就被罢职了。次年，刘辰翁往饶州造访，请江万里为《庐陵西林吴公文集》作序，并过访江万里家乡都昌。宋咸淳四年（1268年），江万里被起用为知太平州兼提领江淮茶盐兼江东转运使，并再次辟刘辰翁为江东漕幕僚。刘辰翁到了安徽当涂，在那里滞留了七个月，曾游胜地白聍山。刘辰翁子刘将孙随侍在侧，有诗句云：“去后无以歌白聍，行来何处是中原？”诗被寄于江万里，得到万里奖赏。江万里在书简中说“一夜思之，此联无以加”，并赐熙明殿墨二笏。这足见江万里并不以刘将孙人微年少而轻其诗作，有意奖励培养英俊少年。

后来，江万里再次被召入朝，任左丞相兼枢密使。江万里以书信招刘入京参与政事，备掌故。他认为刘辰翁有学识，宜居史馆。参知政事王瀹赞同，刘辰翁乃入史馆。万里尝问他：“治政当以何为先？”他回答：“当先选拔因异议被免职者。”于中我们可见刘辰翁对贾似道一贯排斥异己的不满，对江万里伸张正义、扶持朝纲抱有热切的期望。然而，朝中党争激烈，不久，江万里遭人弹劾，被安排了一个闲职即提举洞霄宫，刘辰翁也待不下去了，在史馆仅四十五日便罢职归故里。刘辰翁告别江万里时，“修门出走，风雨对床。执手奈何，别泪浪浪”。两人遭受种种压抑，千言万语又怎能说得尽？

其时，元兵围饶州，刘辰翁挚爱的师友江万里义不受辱，投“止水”殉难。其间消息断绝，谣传纷纷，百无一实，刘辰翁对此消息也是将信将疑的，加上战火弥漫，交通阻断，直到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刘辰翁才从万里之子江镐那里得知江万里已逝的详情。刘辰翁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潜行到了庐山之南的南康路治星子县（今庐山市）。时降大雪，“光雾夺目，汗漫迷路”，他渡过土目湖至都昌县，辗转至鄱阳芝山，将江万里遗骸迁葬于都昌故里石沙湾。他还为葬期占了一卦，并撰写了墓志铭。刘辰翁哭奠于墓前，有《祭业师江丞相古心先生文》：

苍天苍天，夫子何罪。死何仓卒，谁敛谁禭。

体肤如何，如何血枯。我欲见公，泪洗模糊。

…………

携提反覆，于建于闽。我如处女，公我父兄。(www.xing528.com)

公宁少子，曰我霁月。峨峨千仞，柱折维绝。

我有死母，公实葬之。我有稚子，公实奖之。

身后之盟，可质九地。挂剑心存，盖棺事异。

悠悠穹壤，藐藐八纮。公非无往，死不离城。

曰我重臣，无所逃死。生而被执，为国之耻。

亭名止水，左手携孙。白刃纷纭，哭入九泉。

人言全归，顾得死后。死而若此，尚庶无负。

该文显得哀痛悲切，可谓字字是血泪，句句断人肠。刘辰翁在文中回顾了两个人的师友关系，怀念当年多次提携之恩。江万里和他情如父子，是他的畏友，对他的家庭也恩重如山。江万里多次在书信中真诚地说，刘辰翁的母亲也就是他的母亲。刘辰翁的母亲去世后，江万里出钱助葬其母，奖励他儿子刘将孙好学上进。可以说，江万里是刘辰翁最亲密的师长。刘辰翁在祭文中还高度赞扬了江万里的刚风劲节。万里就义前，并非不可逃走，但他是朝廷重臣，岂可以逃生？不走而被抓，则更是国耻臣辱，故其从容选择投水而死的道路。刘辰翁最理解其师的行为，认为他无负于国家，死得其所。

刘辰翁要效法春秋的季札挂剑于故友徐君子墓树的做法。他不负师恩，笃于情谊，为万里苦心料理身后事。他还在都昌作《归来庵记》，为江万里招魂，将万里比为屈原，自拟为屈子门人宋玉。他还应江镐之请撰写《昭忠禅寺记》。昭忠禅寺是万里捐资所建的。返回途中，他游庐山，发现有江万里所书手迹“袁氏山窗”四字，“徘徊瞻急之余，如见《庐山高》于此”。

刘辰翁回到吉安后，誓不仕元，托身僧道以避祸，甘居淡泊以著述。他眷怀故国，锥心之痛时萦心底。他也时常怀念往日的师友，作有《古心文山赞》：“此宋二忠，如国亡何？开卷熟视，龙泉太阿……千秋遗像，涕泗滂沱。”文中流露出他对江万里、文天祥这两位伟人的无比敬仰之情。他在《鹭洲书院江文忠公祠堂记》中还提道：“某事先生十有五年，日所见之犹史，独为庐陵言则言之。先生玉立如山，和气在眉睫间如柳，声含洪如钟。”对他来说，江万里的音容怎可一日忘之？

刘辰翁不仅对江万里的为人与人格十分推崇，对其文学也很推崇，在《虎溪莲社堂记》中说：“独诵其诗辞，百世下仿佛求一语不可得。”他在《祠堂记》中认为江万里“好士似欧公，论谏似欧公，变文体似欧公”，认为江万里改革文风的功劳可与欧阳修相比。尽管江万里诗文散失较多，难以找到多少与刘辰翁文风相联系的痕迹，但我们还是有相当多的理由认为，他对刘辰翁的培养教育及文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还需要说明的是，江万里两位最得意的门生，一是文天祥，一是刘辰翁，与江万里交往更多、相处时间更久的是刘辰翁。不过，文天祥最终以勤王大义死，而刘辰翁并未加入抗元斗争的行列。有人认为文天祥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刘辰翁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我们从刘辰翁祭文中的“自诏勤王，予以独苦。平生师友，岁晚伊阻”可知，消息不通是缘由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他与江万里同被革职时即已说过的隐居之志，这在祭文中也得到了体现——“逝将弃官，终老黄石”。这正如杨升庵在《刘辰翁传》中所说的：“万里死节，辰翁驰哭之，遂托迹方外，隐遁不出。辰翁事母孝，慷慨立风节，见抑于时，而天下知名士，多钦其亢直。”

宋末政治腐败，像刘辰翁这样的风节之士被打压，必然使他产生失望情绪，然而他深受江万里的影响，亢直不阿。宋亡之后，他以伯夷、渊明为榜样，发扬江万里精神，誓不出仕以全节，潜心著述，寄托亡国之痛，终于成为一代文学大家，“文章、道德为一时之冠，见重于世”。有人认为，“韩欧后惟先生卓然秦、汉巨笔”。无疑，这与当年江万里的教育、培养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