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代天子从一开始就不愿甘为傀儡,而朝中辅臣虽多庸碌委琐之人,天下却不乏忠君忧国之士,但从哪里着手?
文宗皇帝不得不面对着这样一个不幸的现实。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在那个夜里,神策军士未经通报便闯门而进,“两枢密、两中尉有请江王大驾!”还未等他从惊骇中完全清醒过来,第二天,他就已经踏在了大明宫的紫宸殿上,成为帝国的新一代天子。
那个夜里,他应该正在读书。江王虽然年轻,但敏感聪睿,博学多思,身在藩邸,心怀天下,这一切都来自读书不辍。他喜欢的书很多,比如古代经典《礼记》《春秋》《周易》《尚书》《论语》和历史名著《史记》都是手不释卷。可惜的是,王邸中藏书太少,即使有,有的也非全帙,这给年轻而求知若渴的亲王带来不少烦恼。不过,有一部书是完整的,那就是本朝玄宗时的史官吴兢所撰的《贞观政要》,这是一部歌颂太宗皇帝祖德以资训诫的书,尽管枯燥乏味至极,但江王依然爱读,更难得的是,他从这部书里得到了很多启示。旌牙拥护中,奔驰在夜长安的大道上,江王的思绪还未从刚才的书本中走出来,他想到了太宗皇帝,他想知道这位英明盖世的远祖如果处在他现在的地位,是否也会惊慌失措。
文宗皇帝同样也忘不了王守澄在烛光下那张阴沉的脸,当他与其他人伏地请命时,文宗仍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刹那之间,一种好像末日临头的感觉却当头罩下,从此,他就再也无法挥去这个惨痛的记忆。
又是黄昏,又是夕阳。江王走进大明宫时,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朦胧、微带醉意的缕缕金光。变乱后的东内,红墙飞檐,残柳败草,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摊摊的血水,在冬日的斜照下,弥漫出一片凄冷肃杀之气。新天子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站在金殿上,望着夕阳给他投下的一个斜长的身影,却被许多杂乱的人影蹂碾得支离破碎,忽然喃喃自语:
“丛兰欲茂,秋风败之!”
“嗯?”左右未名所以,面面相觑。
这是当年太宗皇帝的话,文宗没有点破其中的深意。阶前,神策、龙武禁军的兵士们肃立无语,兵刃上的血迹斑斑,尚未来得及拭去。文宗回头望望表情冷峻的宦官们,恐惧,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像一束藤蔓,悄然从后背攀缘而上,冷冷地爬上背脊,爬上脖颈,钻进他的心里。
一夕之间,沧海桑田。江王已经成为帝国的第十二位天子,史称“文宗”。新天子目睹了自己如何从亲王变成天子的全过程,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本朝立国垂二百年,从来就没有家奴血洗皇宫、操纵废立的事,想不到今天却被亲眼证实,新帝心潮难平,思如泉涌。他想起了宪宗、穆宗以及死于非命的异母兄敬宗,想起耆老故旧的传说,想起古书上的记载,恍如大梦初醒。与其父兄不同,新一代天子绝不是一个平常之人,祖宗有灵,让他入承皇统,这是天降大任,新帝突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登上紫宸大殿的那一瞬间起,天子心里就油然而生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为父祖报仇,要为兄洗耻,要使家奴照旧为家奴,天子重新为天子。坐在御榻上,他甚至无心去享受贵为人主的那种无上感觉,皇上只想着一件事:“从哪里开始?”
文宗即位后的第三天,常朝就如期举行。除了韦处厚为相、翰林学士路随承旨、侍讲学士宋申锡为书诏学士三项人事任命外,这一天的诏命还有许多内容:出宫女三千人;减省教坊、翰林待诏、总监冗食者一千二百余人;停诸司新添衣粮;御马坊场所占陂田悉归有司……退朝后,裴度泪水莹莹:“太平可期了!太平可期了!”
看着百官们的贺表,皇上心想:“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在朝野一片欢呼声中,公元827年来到了。二月,新帝改元“大和”,是为“大和元年”。
三月初一,右军中尉梁守谦因年老到了退休年纪,不得不请求致仕,王守澄顺利地取而代之,成为右神策军中尉。他听说当今皇上去奢从简,颇有励精求治之心,倒也没有在意,但守澄对皇上与宰相的某些举措仍旧不以为然。新君践祚,他是第一功臣,守澄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充当辅弼之任。
此时宰相除韦处厚外,尚有新命的裴度和前朝的窦易直。自然,凡是裴度、韦处厚之议,守澄即认为不妥。
皇上往往不敢多说,只是有点情绪:“朕已允诺,恐怕不好再改。”
守澄心道:“岂有此理。宰臣们就知道自命清高,懂得什么治国之道!”他对新帝说话从来无所顾忌:“陛下,事有不妥,当思更改,何顾虑之有?”
皇上不语。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把王守澄之流一脚踹开的时候。
可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时,宰相们便觉得有些过分,认为皇上虽虚怀听纳却不能坚决执行,实在是莫名其妙。韦处厚气得要辞去相位:
“陛下不以臣等不肖,用为宰相。不想凡有奏请,初蒙听纳,寻易圣意!裴度元勋宿德,窦易直忠事先朝,陛下尚难信任,微臣才薄,言既不从,宜先退位。”
从韦处厚的立场来看,他的话确有道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何况已经决定了的事,怎么又能如此朝三暮四?但他不知道的是,皇上实在是迫不得已。
文宗脸涨得通红,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一迭声地安慰韦处厚:“贤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言不投机,韦处厚说走就走,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走出了延英殿门。皇上急起来,命人将他召回,允其尽言其余。
韦处厚谢恩,接着就是一大段议论,要皇上彰善惩恶,强调法制,重用裴度。天子听得很认真,表示接受。宰臣们感戴圣德之余,觉得这一次心情大畅。(www.xing528.com)
然而王守澄很不快,他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新天子不是寻常之辈。但尽管如此,守澄还是被暂时之得冲昏了头脑,没有把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中。他的得意忘形预示着他将来是要倒大霉的。
皇上不动声色,一直在等待时机。他奇怪的是,两朝天子都无疑是被宦官所弑,怎么朝中就没有一点议论?他问过侍讲学士宋申锡这个问题,申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子心里有气,可暂时又无可奈何。
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有人不能容忍,其中就包括一大批朝臣。但话又说回来,朝廷重臣们毕竟老成持重,多少要考虑到皇上的颜面、朝廷的威信以及自己的退路,不敢把话说得太绝。事实再一次证明,无官无职的士子总是会成为担负天下兴亡的先锋,他们虽不一定能克功其事,却往往能率先出头。
大和二年(公元828年)三月底,天子亲试“贤良方正”科制举之人,昌平人刘参加了这次对策。这次由考策官代皇上拟就的问题也同往常一样,都是泛泛之问,诸如“何施斯革于前弊?何泽斯惠于下土?何修而古理可近?何道而和气克充?……”等等。“策问”之题尽管以皇帝的名义发出,所谓“唯此龟镜,择乎中庸,期在洽闻,朕将亲览”云云,但实际上还是由主考官批阅审定,决定可否。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刘就这个普通的策问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回答。
主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读到刘的这篇策文,甫览数节,口中便叫出一个“好”字,再往下看,竟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拿着卷子的手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刘说了些什么竟让冯宿如此激动?说起来原因极其简单,就是他说出了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刘认为,帝国已然之兆,是“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单这一句就已让人触目惊心。
宫闱之所以将变,乃因为“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刘直接点出左右枢密、左右中尉这少数近臣操纵国柄,当此之下,“忠贤无腹心之寄,阉寺持废立之权”,因而社稷亦将危殆;刘更是明确指出,正是这帮人“陷先君不得正其终,陛下不得正其始”,君不君,臣不臣,天下终必倾覆。而政刑既不出于天子,则攻伐必自于诸侯,“此海内之所以将乱也”!
刘是普通的士人,对朝政现实更有一种十分清醒的洞察,文中一句句地痛斥了宦官祸国殃民的种种罪恶:“国之权柄,专在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对此刘下结论道:本朝眼下的情势,已足以与东汉末宦官专权的局面相提并论。
刘洋洋数千言,都是一个主题:宦官骄横已臻极致,不仅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权更出于人主之右,如此以往,祸乱未已!眼下是什么时候?禁中“四贵”不论,就连郑注仗恃中人宠信,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人们都不敢议论,更遑谈其他了。刘言论如此,难怪冯宿看了要汗流浃背。
冯宿放下刘的策文,心中唯有叹服。
诸考官传阅,一阵面红心跳之后,都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叹赏归叹赏,谁也不敢擅自做主把这篇策文列为上第。
策文抄本立即就传遍了长安,轰动了整个朝野。士人读其辞,无不感慨流涕。向来不满宦竖的一些谏官、御史,更是扼腕叹愤。而大小宦官却是怒火万丈。
王守澄大骂:“何其狂妄乃尔!”时任右神策领军将军的仇士良,在朝会上冲着刘中进士时的座师杨嗣复诘问,出语就更是不逊:“这么个疯汉,你当初怎么把他取为进士?!”杨嗣复大恐,慌不择语:“嗣复当年取刘及第时,他还没疯呀!”仇士良气犹难平,铁青着脸,又望着阶前的宰相。裴度、韦处厚两人不说话,面无表情,考策官冯宿、庞严等见状,更不敢多事,便把刘策文压下不报。反正所谓“皇帝亲览”只是场面上的话,素未真正执行过。
刘自然是落选。闰三月初九,诏制颁下,“贤良方正”一科共取了裴休、杜牧、李郃、李甘等二十二人,悉由吏部授官,独未有刘。榜出,物议嚣然,皆为刘称屈。李邰对同第者大声说道:“刘下第,我辈登科,诸位能不羞愧?”大家附议,于是联名上疏。及第者为刘忠直受屈抱不平,更为执政者不敢上闻而愤恨,疏中称:刘既不能及第,而“臣等对策不及刘远甚”,请求朝廷收回所授官职“以旌直”。这简直就是激烈的抗议之辞,门下省不驳,也通不过枢密院,这份联奏上达于帝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长安城中固是一片哗然,可也只能“哗然”而已。
对朝官们来说,无论如何,这种事情最好是大事化小。因为事情闹大,激怒了某些人,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宰臣中,裴、韦既不表态,另一位宰相窦易直资浅,更不好说三道四,剩下的就是去年六月又一次花了钱得以拜相的王播了。王播这次从淮南入觐,大小银碗就进奉了三千四百枚,绫绢二十万匹,当然,给王守澄的就更多。刘所说宦官之下的“贪臣”,一半就是指他。对这次事件,王播当然要出点力。
王播不让谏官和御史们上奏。“此徒招黄门之怨而已,于事何补?”“黄门”即指宦官。王播先是同情了不平者一番,然后又说了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国家开科取士,天子亲策,所求者辅弼俊才,所访者要道大务而已,岂容矫直之辈狂犬吠日?刘不取也罢。”真正的嘴脸露出来了。
第一个造反者总是牺牲者。这场科场风波算起来是近二十年来的第二次了,前一次的皇甫湜、牛僧孺、李宗闵是久未升调。这一次刘一辈子都未得到朝廷授官,只是屈为藩镇幕僚,郁郁而终。
天子始终不知实情,也未能读到这篇文章,否则,他的计划可能就要提前进行,可能也会更加周密、有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先帝性命都未能保住,更何况他这个他人掌心中的新帝!能不成为地道的傀儡就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皇上没有忘记初衷,单日朝参从未缺席,甚至恨不得日日与宰相论政议事。罢朝后,皇上要么是手持着《贞观政要》发呆,要么就是在寝殿里来回踱步,他在盘算着一件大事,往往是想一遍,又想一遍,再想一遍。“谁能当此大任呢?”文宗问了自己无数次。
年底,因横海镇留后李同捷叛命,宰臣屡屡入朝会商军情,韦处厚不意早起遇寒,入殿白事时竟晕仆于案前。文宗亟命宫侍扶归私第,但不幸病重,越宿即殁,以身殉职。窦易直亦于同时罢职,翰林学士路随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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