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在制度设计上常有过人之举。
宋朝处于中国社会大转型时代,学界以“唐宋变革”来突显其变革之猛烈程度。大变革时代意味着方方面面的破旧立新,唐朝以前的权力结构由贵族主导,跨阶层流动较为困难,而宋朝以后贵族阶层被消灭,取而代之的是“科举制”引领下的士大夫阶层;唐朝以来的藩镇割据问题被解决,武人朝廷成为过去式,文官获得了对政治的绝对掌控力;中国的经济重心在宋代彻底转向了南方,“南强北弱”的格局延续了千年;朝廷放弃了把农民禁锢在土地上的简单化思维,通过赋税关系的调整,容许农民流动和土地交易……
但是,大变革时代并不意味着阳光普照大地,有顺应时代浪潮破浪前行的人,也有一些跟不上脚步掉队的人。比如,在农村地区,地主不断兼并土地,农村金融在高利贷的推波助澜下十分汹涌,大量的农民像教科书中描述的那样破产,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的失业农民,带来了不稳定因素。
在任何时代,稳增长、保就业、促经济都是政府的天然职责,宋廷也面对着“保就业”的压力:这么多无地的农民该怎么办?农民失业了、破产了该如何保证生计?
之前历朝的统治者无外乎高呼“抑兼并”的口号,打击富豪地主,让既得利益群体让一点儿利给破产边缘的农民,将自己塑造成跟农民在同一条阵线的形象。但宋朝有个特殊的治国理念——“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士大夫群体十有八九都是有田有地的地主。庙堂里的士大夫本身就是江湖里的大地主,要让士大夫制定政策去打击自己的利益,有些异想天开。
所以,宋朝就走上了一条中国历史上十分“开脑洞”的道路。宋廷以一种史无前例的魄力,把这些破产、流离失所的百姓,纳入国家编制,让他们去参军,从此吃上财政饭、端起铁饭碗。朝廷没有把失业百姓推给社会自己消化,也没有故意激化社会群体之间的矛盾,而是选择自己“硬扛”下来,如此有“良心”,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太祖赵匡胤似乎对于这个募兵政策十分得意,在与开国元勋们吹牛的时候,将它吹捧为“当今之大事可以为百代利者”,想着自己可以流芳百世。赵匡胤打的算盘是,灾荒年份,老百姓会起来反叛,而军队中端着铁饭碗的将士不会反叛;太平岁月里万一发生兵变,老百姓过着安稳日子肯定不会支持——世间安得两全法,唯有宋代搞募兵。
只是赵匡胤没想到这个“百代利”的养兵政策,却让北宋朝廷下了血本。据统计,宋太祖开宝年间(968—976年),全国军队总额37.8万余人,其中禁军马步19.3万余人;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全国军队总额125.9万余人,其中禁军马步82.6万余人。也就是说,从968—1041年这短短的73年中,北宋军队增长了约3.3倍,其中归北宋中央直接掌握的禁军增长了约4.2倍。
说白了,北宋朝廷是在拿着天下百姓的赋税做一件事,既不去得罪士大夫群体让他们退还侵占农民的土地,又不去得罪破产百姓断了他们的生路,到头来朝廷只有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把数以百万计的老百姓供养起来。(www.xing528.com)
不管后代的人怎么批评北宋的冗兵政策,北宋的失业农民都是举双手赞成这项政策的,因为他们体会到朝廷无微不至的关怀。
宋代冗兵政策的弊端后世评论已多,机构臃肿、训练废弛、战斗力低下等等。但批评者往往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宋人设计的军事制度不仅仅着眼于军事层面。
南宋官员朱弁曾吹捧说:
艺祖[即太祖]平定天下,悉招聚四方无赖不逞之人,刺以为兵,连营以居之,什伍相制,束以军法。厚禄其长,使自爱重,付以生杀,寓威于阶级之间,使不得动。无赖不逞之人,既聚而为兵,有以制之,无敢为非,因取其力以卫养良民,使各安田里。所以太平之业定,而无叛民也。
——《曲洧旧闻》卷九
宋人自己都指出了这套制度设计“别出心裁”,宋朝的军事制度其实是为了控制“无赖不逞之人”,哪些人是无赖不逞之人?无恒产者无恒心,大多数还是缺乏稳定生计的破产农民,有的流落到城市,有的被迫落草为寇。
于是,宋朝的军队就相当于一个社会的蓄水池,把不稳定因素都汇聚到军事系统里,通过军事系统强大的管控能力,来降低这些破产农民的危险,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套精妙的设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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