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问题,实际上也是一个时空问题。不同的历史时期的民族划分并不完全以种族为依据。同在一个盆地之中,巴与蜀两大族群进入一个汇融空间,是迟早的事。而秦王朝的统一,让独立的两个方国,成为有共同上级的地方政权。大汉帝国“承秦制”继续推进国家化进程,有力量对各方国的地域文化进行整合,华夏民族的主体成分“汉族”因此形成,巴与蜀的文化形态逐渐汇融一体。如《后汉书》记载夜郎“东接交趾,西有滇国,北有邛都国”包括蜀地的犍为、牂牁、武陵等郡的少数民族“西南夷”,在汉武帝时期的唐蒙、司马相如等的具体操作下,都开始逐渐汇融到汉族之中。像曾经具有鲜明种族特征的巴地“板楯蛮”也逐渐失去了自己的特征,即如《华阳国志·巴志》所言“宕渠郡长老言,宕渠盖为故賨国,今有賨城、卢城。始皇时,有长人二十五丈见宕渠”;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百六十二亦说:“巴西宕渠,其人勇健好歌舞,邻山重叠,险比相次,古之賨国都也。”
荣县大佛寺掠影(胡智斌供图)
《后汉书》记载的四川南部以及贵州等地濮人、僚人沿袭下来的仡佬族,和今天的彝族、苗族、土家族等,都奉行的图腾是“竹王崇拜”:“有竹王者兴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溪,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遂雄长夷狄,以竹为氏。”唐代女诗人薛涛的《题竹郎庙》,就是记录她在川南荣县看到当地民众祭祀竹王的情况:“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宋代《太平寰宇记》也有“荣州旭川县竹王庙”记载。清代王渔洋,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39岁时出任四川乡试主考官,在嘉州(今乐山)观摩到当地竹王崇拜的盛况:“竹公溪口水茫茫,溪上人家赛竹王。铜鼓蛮歌争上日,竹林深处拜三郎。”这种以“竹图腾”崇拜为价值评判特征的汉唐时期的少数民族,有许多今天已经化融到汉族中。例如川南的荣县,清末著名文人赵熙的《竹王祠碑》所追忆的“荣县城东溪上有竹王祠”,在清代已经改变成基督教的福音堂。他的《竹王祠》(1915年)对本地传说中的民俗很不以为然:“此去夜郎千里外,行人争拜竹王祠。”他就没看到古代典籍中关于荣州曾经属于夜郎国势力范围的记载,也不知道古荣州曾经有过“夏人少,蛮僚多”的历史。
汉唐宋时期,中国西南地区汉族之外的众多族群,被史家统一记录为“獠”,从人口比例来说,似乎还难以被称为“少数”。《说文》曰:“獠,猎也。”“獠”,本意是指面貌凶恶之人,汉族之外的各种族皆统称为“獠”。进入现代以后,为了尊重少数民族而改写成中性词“僚”,但已经丧失了原意。僚人广泛地分布于四川各地,而尤以川东的夔、涪、綦江县、南川县,以及川南的泸州、叙州等最为集中,包括“叙州三路蛮”和 “泸州蛮”甚至也囊括了盆地西部的“黎州诸蛮”。概而言之,古代汉族中心视野下的“非我族类”,他们皆为面目狰狞、茹毛饮血的不开化之“獠”人。自汉末开始,四川土著濮僰賨等被卷入了一个大流徙中。曹操占据汉中时,川东北渠县的賨人中不少“移於略阳,北土复号曰巴人”。后来,“略阳、天水六郡民李特及弟痒、阎式、赵肃、何巨、李远等,及氐叟、青叟数万家,以郡土连年军荒,就谷入汉川。诏书不听入蜀,益州敕关禁之。而户曹李苾开关放入蜀,布散梁州及三蜀界”(《华阳国志·大同志》)。西晋元康八年(公元298年),李特率十余万賨、氐、羌等流民涌入四川,攻城略地,李特子李雄在四川建立了成汉政权。李膺《益州记》(《蜀记》)也记录有“李寿从牂牁引僚入蜀境”。成汉后期,战乱不断,原来居住在贵州及川南深山丘陵地区的少数民族大量涌出,迁居到川东、川中丘陵、川西平原一带。宋代郭允蹈的《蜀鉴》卷四说过:“蜀本无僚,至是始出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犍为、梓潼,布满山谷,十万余家。”
凉山州美姑县街头的彝族汉子:锥髻是彝族男子的英雄髻(www.xing528.com)
宋代《太平寰宇记》载:川南地区(含滇东北,黔西北)少数民族“皆为乌髻……女既嫁,便缺去前齿”,“又有僚子,巢居海曲,每岁一移,椎髻凿齿”,男子左衽露发赤脚等。宜宾蛮僚的风俗是“不识文字,不知礼教,言语不通,嗜欲不同,椎髻跣足,凿齿穿耳,衣绯衣、羊皮、莎草,以鬼神为征验,以杀伤为戏笑,少壮为上,衰老为下,男女无别,山岗是居”。1974年,在四川宜宾发掘出10具悬棺尸骨,其中7具成人尸骨有6具都被打掉了两个上门齿。泸州的夷僚“与汉不同,性多犷戾,而又好淫祠。巢居山谷,因险凭高,著斑布,击铜鼓,弄鞘刀。男则露髻跣足,女则椎髻横裙,夫亡妇不归家,葬之崖穴。刻木为契,刺血为信,衔冤则累代相仇,乏用则鬻卖男女”。古为牂牁郡、元明时期皆隶属于四川的今天贵州普定县[2],其窝子乡和高阳乡的仡佬族,到19世纪末仍然还保留有“打牙”习俗。简阳、资中的僚人,“言语与夏不同,嫁娶但鼓笛而已,遭丧乃以竿悬布,置其门庭,殡于别所,至其体骸燥,以木函盛置山穴”;荣县“夏人少,蛮僚多,男不中栉,女衣斑布,姓名颠倒,不知礼法”;重庆彭水“多是蛮僚”,杂居山洞,“其性犷悍,其风淫祀,礼法之道,故不知之”;重庆忠县“夷僚颇类黔中”;重庆大足“无夏风,有僚风,悉住丛青,悬虚构屋,号‘阁栏’。男则蓬头跣足,女则椎髻穿耳。以生处山水为姓名,以杀为能事,父母丧不立几筵”;重庆“蛮界乡村有僚户”,“山谷中有狼徭乡,俗构屋高树,谓之‘阁栏’。不解丝竹,唯坎〔击〕铜鼓,视木叶以别四时。父子同讳,夫妻共名,祭鬼以祈福”。其他如乐山、邛崃、雅安、重庆綦江等地均有僚人的记载。但到宋末,有关四川僚人的记载寥寥无几。四川主体民族对其他族群的同化收到切实的功效,汉族之外,其他种族开始逐渐地成为“少数”。
曾是青衣羌人主要活动地又是唐代安置“獠户”地的洪雅县瓦屋山民居
一个具有独特文化特征的种族消亡和被彻底汉化的个案,是川南兴文县和珙县的僰人。我国古代的南方民族中,百越、干越、僚人、僰人(山都蛮)等民族都有悬棺葬的习俗,川南僰人悬棺的年代未知上限,但下限为明代。这在“嘉靖八才子之一”任瀚的《平蛮碑记》中可找到答案:“山都群丑,聚恶肆氛,虽在往日,叛服不常,未着近日猖獗尤甚。都蛮近日长驱江、纳,几薄叙、泸。拥众称王,攻城劫堡,裂死千百把户,虏杀绅监生员。所掠军民,或卖或囚,尽化为剪发凿齿之异族;或焚或戮,相率为填沟枕壑之幽魂。村舍在在为墟,妻孥比比受辱。六邑不禁其荼毒,四川曷胜其侵凌。”实际上是改土归流政策,遭到川南僰人的强烈反抗,朱明王朝调集大军进行清剿,于明朝万历元年攻克九丝僰王城,“克九丝计大小寨以百数,俘馘及所焚坠死者以万数”,“蛮巢鞠为焦土”,即《明史·戚继光传》记载的“万历改元三月,毕集叙州,诱执阿苟,攻拔凌霄,进逼都都寨……克寨六十余,获贼魁三十六,俘斩四千六百,拓地四百余里,得诸葛铜鼓九十三,铜铁锅各一”。幸存者或化身于苗族或隐身于汉族,这个曾经雄踞云贵川三界咽喉地的庞大种族,从此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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