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器时代的文化中国以“起于东南,成于西北”的良渚文化为代表。
良渚文化,不仅追求一个审美的国度,还热衷于建立一个信仰的国家。如果说对于美的追求形成了“良渚化世界”,那么对于信仰的追求则成了良渚文化的绝唱。
也许有人会说,那个最早的王朝,也就是殷墟里的王朝——商,不就是个审美与信仰高度结合的朝代?诚然,殷商青铜文化经由良渚玉文化而来,青铜器的形制与纹饰依然呈现良渚化的样式,殷人“率民以事神”,看来也能从良渚文化里找到信仰的原型。
但,我们还是要将它们区分,因为它们毕竟是两个时代的代表,一个代表了玉器时代,另一个代表了青铜时代。同时,还是两个中国的代表,一个代表了文化中国,另一个代表了王朝中国。再说,它们信仰的神不一样,殷人信仰的是由祖先神发展而来的上帝,是对人格化的神的信仰,而良渚人信仰的是能使万物一体实现天地人大一统的太阳神。
良渚文化发展了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审美理想,成就了玉器时代的辉煌。但是,有所不同的是,良渚文化的美附着于信仰,就如同欧洲中世纪的艺术离不开宗教,这就与庙底沟以来的“文化中国”的传统不一样了。新兴的“文化中国”并未全盘良渚化,而是做了自己的选择,它选择了玉制的国家,放弃了信仰的国度。我们从龙山文化到陶寺文化,再到石峁文化,所见的情形,便是在“良渚化世界”的新进展中,信仰却不断衰退。
但是,我们还是把史前中国的重点,放在了良渚文化上,既没有放在比它早的庙底沟文化上,也没放在比它晚的龙山文化上。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谈“文化中国”,要从两个方面来谈,一方面是文化形态,另一方面是国家形态。庙底沟文化,在文化形态上有了一个“中华”的样式,然而在国家形态上却未能形成“中国”格局,也就是说文化普及的范围还没能向国土规模转化,文明的样式还没有向国家制度转化。而这两点,恰恰便是良渚文化的优长,正是在庙底沟类型的文化的江山基础上,良渚人用“礼玉”化的玉器文明,表达了他们“唯王建国”的理想,谱写了他们“体国经野”的主张,以及他们对神的信仰。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选龙山文化作为史前文化中国的重点,难道“合众国为一国”的理想不是在龙山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吗?既然文化中国的史前面貌呈现出以龙山文化为主体的大融合样式,何不直截了当就以龙山文化作为文化中国的出发点呢?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跟我们对中国史前文明的一个基本判断有关了。
我们认为,中国史前文明的时代性与西方有一根本不同,那就是西方文明是从新石器时代直接进入青铜时代,而中国史前文明在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有过一个玉器时代,中国文明起源以及古代国家起源是在玉器时代而非青铜时代。现在的所谓古代国家起源的“中国特色”,放到史前来看,就是世界文明史上那个独一无二的玉器时代,正是通过玉文化的兴起和普及,出现了代表国家观念的礼玉,形成了作为国家制度的礼制。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玉是文化中国的国体,青铜是王朝中国的国体,龙山文化属于两头跨,两不靠,哪一头都不能代表,它既不能代表那个玉制的国家,也不能代表后来的青铜王国。
龙山文化的优势在于大融合,先是长江、黄河两河流域的南北大融合,把江南良渚文化与中原庙底沟文化融合起来,再接过良渚文化“兴于东南,成于西北”的文明迁徙的接力棒,来到中国农牧分界线上,将农牧两种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的文化融合起来。不仅如此,它还在文化转型中承上启下,继往开来,融合了两个时代——玉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但它对哪一个时代都不具有代表性,因为它既不是玉器时代的经典,也不是青铜时代的经典。它不像良渚文化那样具有原创性,但它却以文化大融合的方式实现了“合众国为一国”。(www.xing528.com)
那个时期,地旷人稀,风物宜人,选个安身处,聚族而居,立国而居,不是不可能。所以,迁徙成为一个文明的常态,不只游牧文化总在迁徙,农耕文化也需要迁徙。二者不同在于,游牧方式逐水草而居,形成太史公所谓“行国”;农耕则筑城而居,谓之“城国”,亦即所谓“城邦”。国之初起,一城为一国,多为小城邦,故国族繁衍,必须向外殖民,于原邦之外,复立新邦,新旧邦相联,即为联邦。联邦之初,先以血缘纽带论亲疏,再以地缘格局分宗属,继以文化认同而“合众国为一国”,确立新的中央之国——中国。
由文化认同形成的中心之国,便是个“文化中国”。文化中国的文化形态,我们称之为“中华”;文化中国的国家形态,我们称之为“中国”。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的文化形态和国家形态大体相同,但不完全一样。文化中国的文化形态呈现为文明的样式,王朝中国的文化形态主要表现为政治教化;文化中国的国家形态是天下为公的“合众国为一国”,王朝中国的国家形态则是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世袭的“家天下”。西方人对“中国”的认同,是对文化中国的认同,而非对王朝中国的认同,是对文化中国的文明样式——丝瓷茶认同,而非对王朝中国的意识形态——儒道释认同,认同文化中国而非王权主义。
国家的本质,身在其中,反而蒙昧,要从外面来看,就能看到最明显的那一点。比如,西方人看中国,汉唐时,通过丝绸看,称中国为丝国。宋元时,通过瓷器看,称中国为瓷国。明清时,通过茶叶看,但还未来得及称中国为茶国,就被鸦片战争打断了。
到了20世纪,王朝终结,民国兴起,中国转向民族国家和主权国家,不再以朝代称国,而是直接名之曰中国,但西方人却依然称中国为“China”,还是那个瓷国。
个中缘由,除了一个民族国家和主权国家自称为“中国”有自命为中心之国和中央之国的嫌疑而难以被接受外,也在于西方人对中国认识的传统,还在从文明的样式上而非从国家形态上来确认中国。所以,在当代中国就出现了一个国家主义的悖论,对内自称为中国,对外被称为China。如果有人认真起来,非要问一下“中国”二字的英文究竟,那你就会发现,在英文字典里,就没有“中国”这个国名,因为“地球是个圆,中国在哪一点”?在世界地理和国际关系中没有中心,当然也就没有作为中心和中央之国的“中国”。
中国历史进程里的“中国”,不是世界地理上的中国,也不是国际法的中国,它只适用于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观的范围。放到世界地理上来看,那也就是东亚一隅,回到史前来看,就是《尚书·禹贡》的地理框架。那个以“九州”为主体的“中国”,既是对庙底沟类型以来的文化中国的一个历史地理的总结,同时又确立了后世王朝中国的基本定格,成为以“中国”为目标引导历史进程表达国家统一性的蓝图。以此而有两个迥异而相应的图式:一个是基于文化认同的文化中国“合众国为一国”的共和图式,另一个是基于权威认同的王朝中国“家天下”的“莫非王土”的君主专制的大一统图式。我们确立考古的目标,在指导思想上,不是顺着王朝中国脉络往下挖,而是要把那个被王朝中国埋没的文化中国发掘出来。
红陶釜,庙底沟遗址出土,仰韶文化
庙底沟文化遗址位于陕县南关的东南,下层为仰韶文化,上层为龙山文化,两个文化的叠压关系非常明晰,仰韶文化遗存年代约为公元前3900年,龙山文化年代约为公元前2780年。它们共同奠定了中原文化的底蕴,但庙底沟遗址中的龙山文化表现,又不同于河南龙山文化直接从山东龙山文化而来,而是带有明显的从仰韶文化向龙山文化的过渡性质,因此考古学界将这一现象作为龙山文化的早期阶段,名之为“庙底沟二期文化”,而这一遗址则被定位为具有“承前启后革故鼎新”的史前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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