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良渚文化的玉料来源做了考察,大致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法,主张就地取材或就近取材;还有一说,就是玉石之路。
就“地”,就的是天目山,那是良渚文化的靠山,在《山海经》里,被称为“浮玉之山”。“浮玉”,不就是良渚先民于山中溯溪捡拾的浮于水面的玉料——“河磨料”“山流水”吗?而就“近”,则就的是宜溧山地的小梅岭玉矿,该矿距良渚文化另一中心——寺墩遗址二三十公里。经检测,寺墩玉器成分与小梅岭玉基本相同,更何况宜溧山地还是天目山脉延,而小梅岭也就是“浮玉之山”的一脉。但是,我们不能把《山海经》神话地理当作历史地理,不能以历史地理的方式来指定“浮玉之山”就在某一处。它也许还跟玉石之路有关,但凡有玉料来源的山脉,都叫“浮玉之山”,玉石贸易的流动性有如“浮玉”。
经检测,武进寺墩5号墓出土的玉器残件和梅岭玉的化学成分虽然基本相同,但在玉料获取方式上,仍是“山流水”之类的河砾,而非开矿取得的“山料”。于是,有人断言,小梅岭矿从未被良渚先民发现并开采,即便有一部分被“就近取材”,那也是从河砾中取得的。检测还发现,梅岭玉含有锶(Sr)元素,这是反山、瑶山等良渚遗址群发现的玉器中所没有的,余杭临平遗址群所见玉器,成分同反山、瑶山出土玉器相似。可以说它们是“就近加工”,但其玉料来源,则非“就地”或“就近”,而是来料加工,是外来的。
显然,来料另有源头,据目前地矿资料来看,此种玉料,或出和田,或出岫岩,非就地就近所能获得。然,和田玉入中土,当在此后,约为公元前2000年,由西向东,另辟“玉石之路”,因其晚于良渚文化,故非良渚玉料来源。而岫岩玉,则出自红山文化,其时代,略早于良渚时期,故良渚那些外来的黄绿色玉料,多半来自辽东岫岩。其方式,或以贸易,或以进贡,经由东方玉石之路,转运而来。反山、瑶山玉器,玉质明净,色泽黄绿,深浅不一,看似辽东岫岩玉。其来路,或从辽东渡渤海至胶东,再转向东南沿海,从红山文化出发,通过大汶口文化,进入良渚文化分布区,海陆并行,来料多以船运。
良渚文化中那些“就地”或“就近”的玉料,在《尚书·禹贡》里被称作“瑶琨”。杨伯达说,“瑶”为溧阳梅岭玉,“琨”为句容茅山石,两山相距不远,实则相连,都属古扬州。而外来的岫岩玉,虽然在《尚书·禹贡》里没有说法,但杨伯达却从《尔雅·释地》里找到了一个说法,那就是“珣玗琪”,并作《珣玗琪考》,指出:“珣玗琪”即岫岩玉,是中国最早的玉,称“夷玉”,出自红山文化。然而,当《尚书·禹贡》之时,何以玉的滥觞“珣玗琪”反而消失了?杨伯达指出,中国史前玉文化板块有八处,可在《尚书·禹贡》里,只出现了东西方两种贡玉,东方之玉名“瑶琨”,西方之玉曰“球琳”。很有可能到了古代国家形成和九州规划时,那八大板块的玉文化被统一到东西方两个品牌里去了。
《尚书·禹贡》成篇,或在后来,然其所言,不离史前,规划国土,创立国家,约当此时,应在良渚文化两路北上,分别进入潜山薛家岗和新沂花厅一带之后,这比较接近“淮海惟扬州”的说法。但杨伯达《中国史前玉文化板块论》一文却把这一带的玉文化称为“淮夷玉文化板块”,在九州规划里,该板块处于徐州和扬州之间。其中,凌家滩玉文化,要早于良渚文化兴起,差不多与红山文化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处于红山和良渚文化的中间地带,南北两系在此交流、融合,形成了向中原文化进取的过渡地带。
东部沿海玉文化系列板块,如辽夷、淮夷、越夷等,南来北往,辐辏于中部海岱地区,融合为龙山文化的夷玉——“瑶琨”了。“珣玗琪”也被统一到“瑶琨”品牌中,不仅作为玉料,被加工为良渚文化的上等玉器,而且作为玉文化的标志被“瑶琨”代替。在玉文化大融合中,因其主体良渚文化从“扬州”来到“淮海”,故《尚书·禹贡》曰“淮海惟扬州”,与《尔雅·释地》所言“江南曰扬州”者异。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当良渚文化兴起于“江南”本土时,便说“江南曰扬州”,当其北上至“淮海”一带时,就说“淮海惟扬州”。总之,良渚玉文化到了哪里,哪里有“瑶琨”之玉,哪里就是“扬州”。
良渚文化北上“淮海”以后,“淮海”就变成了“扬州”。那时,“淮”是薛家岗文化的地盘——大别山以东,巢湖以西,江淮之间,而“海”是大汶口文化的地盘——海岱地区。杨伯达将它们分为“淮夷玉”和“海岱玉”两个玉文化板块。这两个板块,先于良渚文化兴起,与之处于同一发展水平的是红山玉文化。南下的红山玉文化和北上的北阴阳营以及崧泽文化,在此相会,互相激荡,不仅形成一个文化缓冲带和过渡带,而且产生了一个“快闪的玉人”玉文化的高峰——凌家滩文化。
我们知道,崧泽文化是马家浜文化的嫡系,从崧泽文化到良渚文化都是一脉。而薛家岗文化则有可能是马家浜文化向西发展进入皖鄂赣的一支,非马家浜文化主流,跟凌家滩也不是一系。凌家滩遗址,更靠近南京,严文明在《凌家滩——田野考古发掘报告之一》一书的序中说:其文化性质最接近南京北阴阳营墓地,二者或属于同一个考古学文化,文化的中心应在凌家滩而非北阴阳营,因为凌家滩文化规模更大,发展水平更高,远远超过了北阴阳营。在长江下游,凌家滩人是走上文明化道路的先锋队。可文明的先驱,必然导致文明的试错,这就使得先行者命运难测。一个文明,存在了数百年,作为文明体还很青春,正当其光芒四射时,就像突然断电一样,文明消失了,凌家滩就是如此,如电火行空,昙花一现。
有人说,史前社会各族群之间,就如同当代国际关系,同样存在着一个社会上层交流网。有人从红山文化和凌家滩文化的墓葬中发现,凌家滩大墓07M23号的墓主很可能走访过牛河梁,牛河梁第16地点大墓M4的墓主也有可能到过凌家滩。这些社会上层人物,为了追求知识、财富和权力而交流。但上层交流不是孤立的,要有广泛的社会交换为基础,我们认为,由商业贸易开辟的交流比上层往来更加重要,它决定了一个文化的基本面。
中国史前玉文化有过三次高峰:第一个高峰出现在红山文化,第二个高峰就是凌家滩文化,第三个高峰才是良渚文化。红山文化虽然出现得早,但其高峰期却差不多与凌家滩文化同一时期,而凌家滩文化在自己的高峰期玩了一下文明的快闪,就不见了。严文明说,凌家滩文化遗产很可能都进入良渚文化里去了,因为良渚文化前身的崧泽文化玉器很少,加工技术也不高。良渚玉器工业突然爆发式增长,不可能得自崧泽文化遗传,必有外来文化助推,只有站在一个已有文明的高峰上,才能登峰造极。正如良渚文化后来几乎全部纳入龙山文化中,那时凌家滩文化里那些“快闪的玉人”大概都跑到良渚文化来了。如果说龙山文化的成长站在了良渚的肩膀上,那么良渚文化的成长则站在了凌家滩的肩膀上。
严文明说,良渚所有玉制技术,除了微雕式线刻不见于凌家滩外,其他技术在凌家滩都已被采用,而且在文明的样式上,凌家滩也成了良渚人的榜样,比如,凌家滩最有名的单体玉人和兼体玉鹰,就被良渚人用到他们的神徽里去了;在神徽里,人、鸟、兽在太阳的光芒下升华,使万物统一起来,成就万物一体,被良渚人“大而化之之谓神”了。
凌家滩人还有玉龟和玉版,其中,出现了人称“原始八卦图”,有人把它与伏羲氏“始作八卦”联系起来,从《太平寰宇记》里,找出“伏羲于蔡水得龟,因画八卦之坛”的记载,来说明伏羲画八卦与凌家滩出土的玉龟有关。出土时,刻有“原始八卦图”的玉版夹就放在玉龟的龟甲里,同“元龟衔符”“元龟负书出”“大龟负图”的说法相似。
玉版正面为长方形,反面略凹,两短边各对钻五个圆孔,一长边对钻九个圆孔,另一长边在两端对钻两个圆孔。玉版正中,刻一圆圈,圈内刻有方心八角星纹,圈外再刻一大圆圈。两圆圈,以直线平分为八等分,每等分刻一圭形纹,大圈外沿圈边对着长方形玉版的四角,又各刻有一圭形纹饰。圆心之八角星纹,或为太阳,内、外圆之间的八圭形,则对应着东、西、南、北和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方。大圆圈外四角之圭形,表示四维。四维和八方,即《史记·龟策列传》之“四维已定,八卦相望”。传说中的“河图洛书”,似乎就从这玉龟玉版得到了考古学的证据。但古籍所谓“蔡水”,不在凌家滩所在的江淮流域,而在淮河以北的黄淮流域,或曰为伏羲故里。会不会是凌家滩文化在其鼎盛时期从长江两岸发展到了淮河两岸呢?凌家滩文化的原始八卦图式,北上淮河北岸——淮阳,便向“河图洛书”的方向发展,南下来到江南良渚文化里,转化为“太极图”的原型——“源极图”。(www.xing528.com)
此图,见于赵陵山墓葬中,在一件陶盖上,刻着命运的纹样,或称其为“灵魂的结”。出土时,这陶盖位于墓主头部左侧,或曰为盖在墓主脸部的神圣之物,其功能,好似仰韶文化中那“人面鱼盆”,都是人死后安顿灵魂的去处。差别在于,仰韶文化中的“人面鱼盆”有如一篇天真烂漫的童话,而良渚文化的灵魂的图式,则已然化为抽象思维的“中国逻各斯”——“太极”之“源极”。太极至简,一是一切,一切是一,源极至繁,繁至千丝万缕,犹能条分缕析,表现出先民逻辑思维的丝玉气质和迷宫样式,可以视为凌家滩玉版开显的静态时空方位和数理关系,在良渚文化里开启了先民原始思维的动态的线性逻辑。
还有凌家滩的祭坛,也显示出这样的发展轨迹,由北而南,先是红山文化的祭坛用石块砌筑,到了凌家滩文化就采用土石结合的垒筑方式,而良渚文化则用红、黄、灰三色土堆成“土筑金字塔”。有趣的是,我们在故宫旁中山公园内中山堂前看到了明清遗留的“社稷坛”,坛正方形,四围砌以青白石,坛中,按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铺就五色土——王土,坛中央立一石,上锐下方,名之曰“江山石”。明清两朝皇帝于每年农历二月、八月在此祭祀土神“社”和谷神“稷”,以求五谷丰登,江山永固。
从三色土到五色土,从东南一隅走向禹贡九州,我们仿佛看到了良渚人迈开的脚步,文明行进的路线,则是“从东南往西北”形成的玉石之路,走向他们的诗与远方。
安徽凌家滩遗址07M23号大墓出土的玉器状况
玉与权威起源,在凌家滩文化遗址中最突出。遗址群位于安徽境内长江北岸、巢湖以东的巢湖市含山县凌家滩村,发源巢湖流入长江的裕溪河中段北岸,并与淮、黄河交通,有多种史前文化在此竞相呈现,总面积约160万平方米。有墓葬44座,祭祀坛1座,祭祀坑3个,积石圈4个。从大墓的陪葬品中,可以看出玉对权威形成的引导和助推作用。玉器对精神的承载功能,使陶器等退居其次。07M23号大墓,与87M4、87M15并居为凌家滩三大墓葬,位于墓葬群遗址最南端第二排中间线偏东,墓主“坐拥”陪葬品330件之多,超越先于出土的87M4、87M15墓葬。其中玉器200件,石器97件,陶器31件,叠压达五六层,截至目前,陪葬品居四十多座墓群之首。尤以玉钺、玉斧为突出,表明墓主的权威;玉璜作为礼制的标志,一组10件。在耀眼的堆积中,不见墓主的一寸碎骨。依据中国文物研究所碳样测试数据,凌家滩遗址年代距今五千六百年至五千三百年左右,与红山文化年代相当,早于良渚文化。墓葬用4个积石圈分区,与红山文化的积石冢也很相近。而且这一大墓足以见证凌家滩作为史前玉器文化的第二高峰。为第三高峰的到来——玉器加工工艺技术以及审美等,都做了充分的准备。
玉版,凌家滩87M4号墓出土,上刻有据说是“原始八卦图”
源极图,江苏昆山赵陵山遗址出土,良渚文化
玉龟,安徽凌家滩遗址出土
玉龟与玉版出土时的情形,虽不是“大龟负图”,但龟图总合在一起。《易·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据说,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而其源流,则从淮河而来,此为河洛文化滥觞?在凌家滩文化的玉龟玉版与河图洛书之间,还有一个表达原始思维的图像,那就是良渚文化的“源极图”。
兼体玉鹰,安徽凌家滩98M29号墓出土
凌家滩98M29号墓出土的兼体玉鹰,工艺精湛,构思烧脑,胸前的太阳图案,以及两翼伸出的兽头,所承载的精神密码是什么?令人击掌,令人回味。也许他们需要强壮的雄鹰,载负太阳,从日出到日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以至于永恒。
单体玉人,安徽凌家滩98M29号墓出土
凌家滩98M29号墓出土的单体玉人,象征凌家滩文化如快闪的玉人,在它最辉煌的时候,瞬间消失了。但它启迪了良渚文化,史前人就这样承前启后,创造了人类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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