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明古国,最起码要有两个属性,一是传世性,另一是传播性。
说起来,苏美尔文明最早熟,比所谓“四大文明古国”都早,盖因其失传,故未列古国之名。近人知其所以然者,非由文明传世,乃求诸考古,被考古发掘出来。
传世性,应当包括传说;若仅以文献为据,让“有册有典”的殷商代表中国出场,即使忝列末座,其“年代资本”都不及格,充其量也就与古希腊差不多,难与古埃及、巴比伦、印度并驾齐驱。若以传说为本,如孔子所谓“祖述尧舜”者,中国历史的传世性或不至于落伍。
或如庄子所言,有所谓“神农之世”者,那就同那些文明古国同步了。“有册有典”的那个王朝中国,追溯到殷墟也就到头了。还有个传说中的夏,也在通过考古逐步反映出来,寻找夏墟,成了考古学的一个重要目标,还有比夏墟更早的尧舜之世,比尧舜更早的神农之世,也在考古中找到了能与传说相呼应的遗址遗物的依据,例如,从陶寺文化遗址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尧都”。从良渚文化中,我们还看到了那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度——“神农之世”;若欲坐实中华文明古国的底子,试以良渚文化为据。
战国时期,楚有隐士鹖冠子,因常戴鹖羽之冠,人称鹖冠子,有《鹖冠子》一书传世。书中,有“王鈇”一篇曰:“泰上成鸠之道,一族用之万八千岁,有天下兵强,世不可夺。”宋人陆佃解作“成鸠,盖天皇之别号也”。如此看来,那“鹖羽之冠”,岂非就是“成鸠之道”的标志?而“鹖冠子”,理所当然,也就成了“天皇成鸠”的私淑弟子。
“天皇成鸠”,让我们一下子就想起了河姆渡人的灵性标志——“双鸟朝阳”,真还就有那么点儿“天皇成鸠”的意思。可《鹖冠子》说“成鸠氏兵强”,则与河姆渡人的和平景象迥异。那么退而求其次,接下来便是良渚人,让我们来看看良渚文化的神徽。
周膺在《东方文明的曙光——良渚遗址与良渚文化》一书中谈到,良渚人的神徽,由神面、人身、兽肚、鸟爪组成,其中,人身与鸟爪明晰,至于神面,顶端凤字弓形冠,或曰为日光带,或称之为鸟羽,合起来看,倒像个“天皇成鸠”的样子。徽中,人之双臂如鸟之两翼张开,双腿屈曲蹲踞而以鸟爪收束,如此造型,显而易见,是以鸟为原型。
良渚文化里,最重要的便是玉器,而玉器之中,要紧的则是玉琮和玉璧,它们是良渚人用来法天象地的神器。玉琮上,多刻有以鸟为原型的神徽,而玉璧上,则直接刻有写实的鸟纹,故又称鸟纹璧。都说人是“万物之灵”,那“灵”的视觉形式,便是鸟了。
鸟是人类导师,当人开始直立行走时,就将头顶上那一片存在,叫作“天”。天上,除了日月星辰,还有风霜雨雪云雾雷电等自然现象。能上下天地与人交往者,唯有飞鸟。人之初,以对鸟的观察,同鸟交往来知天时、明节气、辨物候,获得对天的认识。不过,人类对于鸟的期待,是从人自身的需要出发的,远远超出鸟本身所能提供的。这时候,人就用想象力演绎观察,将看到的实际情形在想象中放大,正所谓“大而化之之谓神”了。
比如,既然天对于人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而有关天时——四季变化的信息,又是鸟带来的,所以,既然候鸟先知,那么鸟就应该成为预言者来交通天人之际;既然日月星辰看上去不动却又在运行中,那么就必须给出一个能运动的理由来解释,而天空中唯一可见的能动的物体便是鸟,因此,鸟,就成了天体运动的原因,在有关太阳神的崇拜中就出现了鸟。《山海经·大荒东经》里有“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的说法。“乌”就是鸟,是太阳鸟,据说有三足,人称三足乌,经常蹲着,看起来就像良渚人神徽里的鸟样。
周膺认为,这个神徽,便是太阳神的标志,而且是“一神教”的标志。
他这样一说,便将“一神教”的出现,提前了大约两千年。通常,我们可以确认的作为宗教信仰的“一神教”应该晚出,因为神话是泛神论的,在神话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宗教,相应的也应该是多神教,表现为怪力乱神,将众神化为一神,要经过理性化。
历史上,已知的最早的一次宗教革命,就出现在古埃及王国,那是从多神教向一神教转型的革命,革命的发动者,是第十八王朝的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他在古埃及人的宗教信仰中,引入阿顿神。与传统神祇不同,阿顿没有人形,而是太阳,发出创造宇宙的光芒,哺育万物生长。人类的宇宙只有此神,它是唯一的神。阿蒙霍特普四世以此推翻阿蒙神,开启了一神教的革命。为了革命,阿蒙霍特普四世改名为“阿肯那顿”,意为“对阿顿有益者”。在《亡灵书》里,他对着那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光芒万丈的太阳——他的唯一真神,深情呼唤:
而我也在我的心中找到了你,
我,阿肯那顿,发现并向你顶礼。
你的黎明是生,你的黄昏是死,
请你在伟大的清晨举起我,你的孩子。
还以《阿顿颂诗》,为他和他的王后,向唯一真神发出终极祈求——永生:
你确已创造了大地,
为你的儿子使它成长。
他就是自你身上走来的孩子,(www.xing528.com)
上下埃及之王,阿肯那顿
和他的王后尼弗尔蒂提。
永远活着,永远年青。
阿肯那顿的革命,不光推翻了传统阿蒙神,还彻底地推翻了传统。但结局却是,这位君王一死,革命就终结了,众神复辟,一神被打入冷宫。可意味深长的是,这位君王死后不到一百年,一场新的革命就已来临,那就是希伯来人的先知摩西率领人民走出埃及。
真正的一神教,就这样,终于诞生了!有人将阿肯那顿的宗教革命当作摩西创教的一个来源,有人甚至认为,《阿顿颂诗》与《圣经·诗篇》有着某种相似之处,照这样说来,一代王朝的国王阿肯那顿就成了摩西的先驱。其实,两人各走各的路,全不搭界,失败了的阿顿是自然神,成功了的上帝是人格神,两种信仰,分道扬镳,各奔各的前程。
如果还有比阿顿更早的一神,那便是良渚人的太阳神。不过,良渚人的一神,是未经分化的统一性的神,包含了自然神和人格神。将以人、鸟、兽为代表的万物有灵的神性,在太阳普照的光芒下统一起来,只有太阳的光芒具有这样的统一性。可阿顿,已不需要统一性,它不再统一众神成为更高的神,而是要取代众神成为唯一的神,用太阳的光芒消灭众神的阴影。人格神对于唯一性的追求就更加彻底了,万物不能为神,因为那是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天地不能为神,因为那是开创者开辟出来的;太阳也不能为神,因为太阳的光芒也是被那最高的存在、唯一的真神所赋予的;人也不能为神,所有关于人的神话都是假的。
良渚人的太阳神,没有走上这条分化的路,即便后来有殷人以祖先为源头发展出人格神的上帝观念,但也并未排除其他神祇,而是试图一统神祇,不求唯一,但求统一。因了理性觉醒,周人用必然性的天命取代人格化的上帝,诸子又以天道深化了天命,但,不管理性如何进展,中国人的观念里都保留了那个“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神性思维的原型。
造神的原始形象以及神性的原始力量,就来自太阳的光芒,我们现在称之为“图腾”的那些玩意儿,统统都要放到阳光下来,由人格神来统领。后来,鸟儿变成了凤,兽之种种,被统一为龙,而人格神的形象,则转化为现实中的王,名曰“天子”,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里那核心的几样东西,原来都是从这里转化出来的,这就是所谓的“原型”了吧?
若以良渚文化为起点,中国作为文明古国的资历和资格应该都够了吧?可良渚文化的“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国”?有人说是“玉礼巫政之国”,也就是说,良渚人早就在他们的“通灵宝玉”的玉作上,建立了一套后来孔子所说的“立于礼”的礼制。
谈到玉,有比良渚文化更早的:在中国北方的红山文化里,考古人发现了八千多年前的玉,可要说到玉文化,则非良渚人莫属了。在青铜时代到来之前,玉器可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的反映。我们知道,玉为石之坚者,石之美者。治玉的能力,虽然反映了以石器制作技术为标志的生产力的水平,还反映了以石制兵器为主的战斗力的状况,以及以玉礼等级形式反映了一国的社会发展、制度化程度,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由玉的物质属性所决定的审美功能,且对玉的审美共识所提供的文化认同,形成了礼玉文明的文化中国导向。
《鹖冠子》里,那个“成鸠氏之国”,也许就是良渚文化神徽中属于鸟的那一部分。其中“王鈇”第九,就有“成鸠氏”手握“王鈇”——王权的斧钺,而此标志,在时间和空间上,对应的便是良渚文化,时间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空间就在中国东南一隅。
当然,这些都是大约的,大约说来,“成鸠氏之国”或为良渚文化的一支,应该说得过去,不仅在时空架构上大体合适,而且文化标志略为一致。良渚文化反山墓地12号大墓主人左手边那件举世无双的玉钺,应该就是《鹖冠子》里所说的“王鈇”吧?
“玉礼巫政之国”,是从国家属性上来说的,《鹖冠子》由战国人书写,对于国家本质的理解自然离不开那个“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战国人用了他当代性的眼光来看上古文明,看到的多半就是战争,那是用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观点来看玉器时代。
反山12号大墓里出土的玉琮“琮王”神徽
良渚文化位于杭嘉湖平原西南部,在天目山余脉的一块谷地里,遍布杭州市余杭区良渚、瓶窑、安溪三镇,面积约30平方公里,年代距今约五千三百年至四千五百年,1936年于良渚发现并开展发掘,按惯例即以此地命名。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相继发掘了吴家埠、反山、瑶山、庙前、汇观山、莫角山、塘山等遗址,有祭坛、大型礼仪址、防洪遗迹、贵族大墓等,其等级之高、规模之宏大、遗迹之丰富,为良渚文化之最。莫角山遗址发掘出良渚人工夯筑的基址,面积超过2万平方米,上面有成排柱洞。基址夯筑之高达半米,柱洞直径从半米到一米不等。基址位于遗址群核心,考古人员据此断定莫角山很可能是显贵集团行使宗教、政治等祭典的礼仪场所。反山遗址有一座高5米的人工堆筑的熟土堆,总面积2700多平方米,有11座大墓,出土1200多件文物,其中大多是玉器。玉器制作之精良、品位之高居良渚文化之首。“琮王”与“钺王”所谓国之重器皆在此地出现,象征神权、军权和财富,地望上有“良渚王陵”的气势。瑶山遗址出土了良渚最壮观的祭坛,人工营建面积超过5000平方米,有8件玉琮,6件玉钺。瑶山墓地很可能是巫觋身份的葬所。从以上出土概况来看,良渚遗址有王城、王宫祭台等公共空间,公共空间需要公共组织和公共权力,玉钺是王权代行公共权力的象征。
反山遗址出土的“琮王”阳刻纹饰,应该是良渚人的唯一神,是未经分化的统一性的神,包含了自然神和人格神,将以人、鸟、兽为代表的万物有灵的神性,在太阳普照的光芒下统一起来,只有太阳的光芒具有这样的统一性。
古埃及浮雕
这一刻在石灰岩上的浮雕,表现的是阿蒙霍特普四世(阿肯那顿)和尼弗尔蒂提在太阳神阿顿的保佑下与他们的女儿快乐地玩耍。象征生命的阳光直接照射在这对皇室夫妻的脸上。阿蒙霍特普四世是古埃及新王朝第十八王朝法老,公元前1379年至前1362年在位。
玉鸟,反山遗址出土
良渚文化中,鸟与太阳有着密切的关系,鸟是太阳的坐骑,鸟是太阳的灵魂,鸟是太阳的生命。良渚人认为它们是一体的,因此,他们的太阳神鸟头戴鹖冠,鹖冠亦如太阳光芒。有一部书《鹖冠子》,成于战国晚期,据说鹖冠子是楚人。他隐居深山,以鹖为冠。无独有偶,良渚文化遗址出土的太阳人神徽,就如同头戴大鹖冠的鹖冠子,而且鹖冠神徽刻在良渚遗址中的多种玉器上,包括玉斧。鹖冠也许是可供猜想的一点儿线索,如“良渚王陵”反山遗址,出土的玉权杖组件上,有大羽冠的人神像,不知是否就是那位“成鸠氏”手握“王鈇”——王权的斧钺呢?从良渚反山遗址出土的玉钺来看,它们是否是重见天日的失踪王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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