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女神的“故乡”在哪里?也许就在《圣经》里说的“伊甸园”。
因了亚当、夏娃背叛,神赐的伊甸园,“绝地天通”一般,与人绝缘。失乐园的人之初,原是不得已而有了文明开化,故其文明样式,或以伊甸园为原始摹本,其文明本质,则基于《圣经·创世记》里神创目的论安排——人为万物之灵和人是万物尺度。
灵和尺度,本来属于神明,被神赋予了人类文明,成了人的使命。
因此,人之初的文明,要实现人对自然的权力,而非人与人争夺。
七千多年前的东西方,以河姆渡人和苏美尔人为代表,呈现了文明的两个原型。若谓河姆渡文明代表了神创目的论的初级阶段,那么苏美尔文明则开启了“智慧出,有大伪”的进程,较之河姆渡文明更近于伊甸园的原貌,苏美尔文明则沿着失乐园方向前进。
当河姆渡人向万物实现其万物之灵的自然权利时,苏美尔人已开始在人与人之间要求政治权利了。这两个文明,一个还在顺应自然中尽其人的使命,另一个早已在人与人的斗争中去争取利益最大化了。他们各自开启了不同的文明走向,河姆渡人从新石器时代走向玉器时代,而苏美尔人则从新石器时代走向青铜时代,分别有了不同的国家起源。
人与人的斗争,是文明的催化剂,催着文明速生,其极端形态,便是战争。战争,或加速文明的进程,或使文明的进程逆转,总让野蛮充当斩杀文明的刽子手。
文明很脆弱,无论史前,或史后,有时候,一场战争的胜负,就能宣判一个文明的生死,虽说文明教化野蛮代表了历史的进程,但野蛮战胜文明,也是常有的事情。
当苏美尔文明倒下时,近东地区,两河流域,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出现了历史的时差,表现为文明倒挂。也就是说,苏美尔王朝的毁灭者和替代者,虽然攫取了苏美尔文明为其所用,但要达到苏美尔人的文明高度尚需时日。对一些用不了的,或不适用的,就都毁灭了,遗失了;阿卡德人之于苏美尔,有如罗马之于希腊,日耳曼人之于罗马。
相比之下,河姆渡人的文明进程要从容得多,他们似乎没有高速成长的压力,当然也就没有高速成长中出现的文明不适和人性的烦恼。但其视野足够开阔,手艺也相当巧妙,不光能用石锛刳木为舟,更以河流为纽带,连山通海,还以木作的营造法式,将“构木为巢”的山林鸟居原理沿用并推广于河、海平原地带,造就了最早的干栏式民居,作为“人是万物尺度”和“万物之灵”的标志,以人的营造法式,将人与自然区分开来。
定居,意味着人有了自主的时间和空间,可以从自然循环中独立。自己安身立命,不但结束了人与动物争抢洞穴的自然状态,而且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新世界。如果说自然界还是自然形成的,或神创的,那么这个人类可以定居的新世界,则是人类自己的创造,成了文明的标志——由定居而有家和家族,而有村落和城市,而形成社会与国家。
河姆渡人以定居的方式,播下了一粒城市文明的种子,但他们还没有城市,后来,我们从良渚文化中,看到那些发掘出来的城市,应该就从河姆渡人的定居开始。
可同一时期的苏美尔人,已忙于打造城市。城市,不是伊甸园,是个充满了是非、利害、成败和得失的所在,集中反映了人与人的对立统一的状态。在城市文明里,会出现人口问题,一个城市兴起,要有一定数量的人口打底子,人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
河姆渡人还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们虽然开始了定居生活,但他们并未固定于某一个地点。他们的世界不大不小,有山、有海、有河流,海是东海,江是姚江,以杭州湾为出海口,还有山呢?《山海经》里说“东四百里曰句余之山”,那“句余之山”,便是河姆渡人的根据地及其文明的源头。若问“句余之山”何在?有两说,一为晋人郭璞注《山海经》所言“句余之山,无草木,多金玉,今在会稽余姚县南,句章县北,故此二县因此为名”。还有,便是南宋王应麟《四明七观》说的“东有山曰句余,实唯四明是也”。童兆良作《句余山考论》,分别二说,考之甚详,然,就大体言之,知其不出四明山系,具体而言,即在姚江上下。
不过,“无草木,多金玉”一说,似与河姆渡时期不符。据考古发掘来看,那时,山为热带雨林,果实取之不尽,猎物源源不断,“无草木”从何谈起?所言者,或为后来良渚文化,多玉似之,多金则未,多玉尚属新石器,多金则为青铜时代。由此看来,《山海经》世界处于金石并用时期。河姆渡人也有玉,从出土情况来看,都是一些小件饰物,如、玉璜、玉石管、玉石珠等,远不如后来良渚人的那套系列化和制度化的玉文明体系。它们只有玉文化的一点萌芽,还不及同一时期北方的红山玉文化,遑论良渚玉文化了。
从文化的地缘关系来看,有人会想当然地认为,良渚玉文化应该从河姆渡人那里传承而来,但实际上,良渚人是从与河姆渡人并行的马家浜文化的另一路发展而来的。河姆渡与马家浜这两支文化,分布于杭州湾南北,成长于钱塘江两岸,反映了史前古越文化。
我们知道,古越人文渊薮,基于环绕杭州湾的两大平原,一是浙东宁绍平原,那里是史前河姆渡文化兴起的地盘,另一是浙西杭嘉湖平原,那里由古越马家浜文化繁衍。
看来,马家浜文化的进展要快一点,从马家浜文化到崧泽文化,从崧泽文化再到良渚文化,后来,良渚文化与河姆渡文化交会,形成了统一的史前古越文化的地理空间。
良渚文化的统一性,并非青铜器时代的国家暴力的产物,而是玉器时代文化认同的成果,不是以血缘为纽带的族源的统一,而是以地缘为基础的文化的江山的统一,是以钱塘江连山通海,围绕着杭州湾来统一的。那时的杭州湾,其实就是一片地中海,海域比现在大很多,连西湖都曾经属于那一片海,所以,我们还可以说,那是史前海洋文化的统一。
良渚人没有走向多金,而是走向多玉,从玉文化里确立了礼乐文明的根底。正如良渚人有一个玉器时代,河姆渡人也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骨器时代。如果说良渚人用玉器做了神权和王权萌芽的标志,那么河姆渡人则用骨器证明了他们是万物之灵和天之骄子。
试想一下,能用动物的骨头开辟一个骨器时代,肉食的猎取,应该多么丰富!让我们来看看史前舌尖上的河姆渡,他们自有一本大暖期的《山海经》食谱,从飞禽到家禽,从走兽到家畜,从花果到饭稻,从山珍到海味……我们从河姆渡遗址博物馆的大量骨物遗存里,可以看到河姆渡人海、陆、空通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在他们的舌尖范围。他们从山吃到海,一路吃下来,吃出个他们自己的《山海经》世界。诗曰:
海上猎鲸客,山间驯鹿手。
一响传千古,吹入兽骨头。
当我们从博物馆的陈列里,第一次看到骨哨和骨笛时,骨子里便凛然一惊。
从骨头里吹响哨、笛的河姆渡人,该是怎样的万物之灵?如果他们吹响的是百兽之王老虎的骨头,所有的动物,岂不都要战战兢兢?如果他们在海洋吹响了鲨鱼的骨头,还将鲨鱼的骨头做成鱼鳔,岂不就像鲨鱼一样,要主宰大海的自由?我们还不太清楚河姆渡人的骨哨和骨笛究竟用来做什么,不过,可以大致做这样的猜测:对于人自身而言,当然是自由人的自娱自乐,有如乐器之于今日音乐爱好者;对自然而言,则发出万物之灵的宣言,宣告了人的灵性超越自然,人作为万物的尺度,就在这穿云裂石透彻骨髓的一吹里出现。
也许,河姆渡人就用不同的兽骨、鱼骨、鸟骨做成不同的骨笛、骨哨,来与相应的动物打交道。如果他们用骨哨来狩猎,你想想吧,当几十只骨头哨子,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吹向猎物时,猎物听到从自己骨头里发出来的致命的声音能不魂飞魄散,毛骨悚然?(www.xing528.com)
而骨笛则可能相反,或用于人与动物的联欢。人类驯养动物,非以恐惧手段,而是用了天放的情感,发出爱的呼唤,从而产生依恋,就如同当下的环保主义者一般。
与同一时期中国北方的仰韶文化相比,河姆渡人显然更懂得音乐,除了骨哨、骨笛,还有陶埙。而仰韶人则擅长绘画,他们的自我意识和宇宙意识表现在彩陶里,其纹饰和器型,看来颇与苏美尔文化相似。音乐和绘画都有灵性,可以表达天命,河姆渡人以音乐通天人之际,使万物一体,而苏美尔人,早就有了一套成熟的文字。两种文明,各行其道,一行音乐道,宜于表达人类的统一性原理;一行文字道,形成文明的阶梯,造就等级制度,分别为不同的族群和国家。如果回到七千多年前,让我们来对这两个文明的样式进行选择,我想,我会选择河姆渡人的生活样式,那样的生活幸福指数更高,更接近人之初的伊甸园。
河姆渡文化遗址
河姆渡文化遗存,距今约七千年,因最早发现于浙江宁波余姚之姚江畔的河姆渡而得名。文化遗址呈分散式,主要分布在杭州湾南岸的宁绍平原及舟山岛,与浙江嘉兴南湖区马家浜文化对望,这两支文化在钱塘江两岸,形成了新石器时代长江下游和环太湖流域的早期文明。在它们之后,上海青浦崧泽一带有一支崧泽文化人,继续在河姆渡文化和马家浜文化留下的传统中经营这一方水土,他们走后,良渚文化人又来了。
考古学家虽未明确萧山跨湖桥遗址与河姆渡文化之间的关系,但两处遗址的年代与地理位置相近,文明样式因皆处于江海交汇处而有共性。跨湖桥遗址出土的独木舟,在河姆渡文化里也出现了,河姆渡人同样自由穿行于山林原野和江河湖海之间,从事渔猎、造舟、采集、饲养、种稻、制陶、纺纱、建筑等。遗址出土骨镞有上千件,骨哨有160件,从上万件动物遗骨来看,涉猎动物有61种之多,不光有山林猛兽,还有深海鲸鲨。驾独木舟,捕鲸猎鲨,河姆渡人是怎样做到的?他们的生产工具有石、骨、角、木和陶等质料,骨质工具最多,主要是将动物的角、牙齿和肩胛骨经过磨制加工制成农业工具、渔猎工具、纺织工具等。农业工具主要有骨耙、木相、木锄、双孔石刀等,其中骨耙是最为典型、数量最多的农具,共出土200多件。多选用大型哺乳动物的肩骨制成,平面呈梯形,上部装有直向木柄。居住在干栏式房屋里的鲻山人,约七千年前就在海岸线上与鲻鱼嬉戏,因为鲻鱼主要活动于江河入海处。宁波慈湖遗址出土的木屐、木耜,奉化江口镇名山后遗址出土的陶鼎,象山县塔山遗址出土的斜把石镰、靴形石刀、玉玦,河姆渡遗址出土的黑陶以及陶器上的植物纹与生动的猪刻纹等,表明了河姆渡人的富庶。
骨哨,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
玉玦,浙江象山县塔山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三期
白陶豆残片,浙江桐乡罗家角遗址出土,马家浜文化上有压印的弦纹、勾连纹、曲折纹、菱形纹等复杂的图案组合,为马家浜文化制陶工艺的最高水平
釜型鼎,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三期
扁凿足大陶鼎,上海青浦崧泽遗址出土,崧泽文化
马家浜文化以杭州湾为界,北岸是杭嘉湖平原史前文化遗址,南岸是宁绍平原史前文化遗址。两岸皆以内海海岸线为定居地,新石器曙光皆从约七千年前开始,南岸以河姆渡遗址为主,北岸则更为丰富。考古专家确认太湖流域杭嘉湖平原新石器文化遗址的发展序列是: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马桥文化。这些不同阶段的史前文化既演变有序,自成体系,又与周边更远地区的古文化有着频繁的交往,最后两岸文化统一于良渚。
河姆渡人“干栏式”居住方式
水乡泽国的河姆渡人,想出了最早的“干栏式”居住方式。发掘现场有上千根木桩有序地组成建筑基址,还有木柱、地板、横梁等上百件带榫卯结构的木构件,河姆渡人用这些木构件,为自己构筑了独立于自然的生活空间,为中国营造法式开端,仅榫卯就有双层榫头、燕尾榫头、企口板等智慧而又美妙的花样。幸亏是大暖期,才会有伊甸园般的河姆渡,促使他们的想象力为他们的创造力插上了自由的翅膀。《韩非子·五蠹》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构木为巢”作为“干栏式”建筑的描述,恰如其分。
木板上的凸榫,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二期
带榫卯的木构件,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一期
木材原始裂解方法示意图(引自杨鸿勋《建筑考古学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7年)
木构件上的榫卯类型简图(引自杨鸿勋《建筑考古学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7年)
如何将原木分割,建成干栏式房屋,构筑与自然隔离的舒适空间?河姆渡人想到了办法。他们用磨制薄而锐的石器,按直线楔入木体,一根方木就成了。
长圆形猪纹黑陶钵,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一期,浙江省博物馆藏
“家”字的演变
关于“家”的形成,似乎可以从河姆渡人留存下来的遗物中,勾勒出一个驯化的轮廓。人从直立行走以来是自我驯化,然后驯化猪等动物,人与猪都需要一个能够居住的家。干栏式构巢,上面住人,下面养猪,也许是“家”的象形来源。
木耜,长31.0厘米,刃宽16.5厘米,浙江宁波慈湖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四期,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骨耜,长18.0厘米,刃宽9.8厘米,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一期,浙江省博物馆藏
骨镰,残长17.5厘米,宽3.0厘米,浙江杭州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河姆渡文化一期,浙江省博物馆藏
河姆渡遗址出土的骨耜和宁波慈湖遗址出土的木耜,皆用于翻土或取土,是河姆渡人从事“农艺”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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