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伯来文明的摇篮地里,人类建造通天塔的努力失败了。
在另一端,亦即所谓“东方”,则有一个对应的昆仑山的故事。当西方还在造通天塔时,昆仑山上,神人之际,就已有了来往。
希腊神话里也有一座神山,叫作“奥林匹亚山”,据说,那山就位于希腊北部,众神就在那里起居。说得那么具体,就偏离了神话的本质,而向历史转移。
海上民族再怎么没见过山,也不至于把一座海拔不高、方圆不大、眼见为实的丘陵,当作他们的神山吧?作为神山,那就得“高大上”,是个能登天的地方。
神山,不会那么现实,让你迈开脚步,跋涉一番,就能轻易到达,它应该再虚无一些,更缥缈一点,最起码,那山头,作为众神的所在,还得再高耸一下。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是人都能登的山,绝非所谓“神山”。神山的首要标志就是高,要有多高?要高到与日月星辰为伍,天神在此,能挟雷携电,主宰天空。
很显然,希腊境内那山,即使曾被奉为神山,也难符合神的标准。
神山还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要有不确定性。神话和历史有所不同,历史要求时间和地点都应确定,而神话思维则基于永恒和无限。故神话之时间和地点,都不需要太确定,只要知道有座神山就行,至于缘起于何时,坐落于何地,则不必拘泥。
有一点,我们应该牢记:神话就是神话,不要当作历史。昆仑就不那么确定,从战国时代起,它就成了疑问,连屈原都以历史的方式向神话发出“天问”:“昆仑悬圃,其凥安在?”昆仑有个“悬圃”——空中花园,它是东方伊甸园,坐落在什么地方?
它有点像孔子说老子,鱼我知其能游,鸟我知其能飞,兽我知其能跑,唯有龙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他这样一说,就开了个神化老子的话头,老子因此而变得模糊起来,等到司马迁来为老子写传时,一篇列传里,就在三个地方出现了三个不同的老子。
在号称“黄老之治”的汉家天下,竟然难以确认老子其人,这不是笑话,而是神话,老子其人,被神话化了。三个老子,在不同地域和不同时期出现,搁在神话思维里,这不足为奇,但在历史思维里,却有关真伪,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汉以后,出现了一个道教化的老子——“太上老君”,这便是个史官文化的神人二重性的解决方案。
昆仑亦似“老子犹龙”,其变化,亦当以龙脉视之。在神化中,“老子一气化三清”,昆仑亦“化”出万水千山,既为天下河源,又为万山之祖。以昆仑名山,遍及天南地北,似龙生九子,一脉相承,其连山效应亦如今之连锁品牌,故张骞至西域,溯河源,在于阗南山,又发现昆仑,汉武帝即信之。而司马迁不以为然,他顺着治水的历史线索寻找河源,结果,从《尚书·禹贡》里找到了“积石”山,因为大禹治水就从这里开始。
历史化的优点,在于确定性,用来考察神话,便有缺陷,那就是历史的确定性难以对神话的不确定性进行确认。如果像对历史一样对待神话,拿一个时间来,拿一个地点来,神话就会无语,也无趣,而司马迁就是这样说《山海经》的。他这样说时,自有其意义,他以历史化为标准,安排了黄帝世系,确立了王朝史观的根底。我们做汉人,还自称为“炎黄子孙”,应该说,就从太史公开始。司马迁把昆仑从《山海经》他称作“禹本纪”的世界里提取出来,放在《尚书·禹贡》的九州岛框架,也就是华夏文明的摇篮地里,尽其所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基于史官文化的确切回答。但他对于越来越广为流传的昆仑摇篮地神话和传说却不再过问了,作为史官,他不仅失去了屈原那样追根究底的好奇心,连置喙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可《山海经》世界,并不因他承认与否而存在,它不在史官文化里存在,就转入帝王潜意识里存在,不在官方意识形态里存在,就在民间集体无意识里存在。
本来,司马迁以大禹治水为线索,完成了昆仑从神话向历史的转变,使之从神山变为史地。他相信,跟历史活动有关的昆仑山,只有一处,那就是《尚书·禹贡》里的积石山,可张骞通西域,自称重新发现河源,这就导致了历史观的逆转,迎合了武帝游仙。汉人的世界观里,本就有个《山海经》世界,自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及太史公继《春秋》作《史记》以来,《山海经》的神话系统,就被黄帝世系的历史观取代了。当“独尊儒术”的史官文化成为主流,《山海经》世界便转入地下,远离儒术意识形态,在汉代墓室里的画像砖上呈现出来。汉墓里,神话与历史交错的汉画故事,是我们打开史前门窗的一个去处。
汉画故事里的史前人物,多有神话和历史的两重性,不仅黄帝具有历史化和神仙化的两面,蚩尤也有,羿尤其有。从羿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传说的两个影子叠在一起,一个是走向神却通往奴役之路的赫拉克勒斯的影子,还有一个就是走向王权却死于“女子与小人”的阿伽门农的影子。此二者,分属于神话和史诗时期,而羿则皆有之。羿由英雄走向王权,其命非王朝之人,故须死于非命羿通往神权,身非不死之人,故求永生之身。然其神人二重性,均毁于“女子小人”。历史羿和神话羿,交错了神话与历史的景致。
神话传说中,羿往昆仑山,寻求不死药,以期能永生。他如愿了,从西王母那儿,他领到了不死药,这意味着,他像赫拉克勒斯一样,终于就要修成神的正果。(www.xing528.com)
但不幸的是,他的不死药,竟然被他的情人嫦娥偷吃了。作为历史人物,他必死无疑,一如赫拉克勒斯之死,但在神话中,他却没能像赫拉克勒斯那样复活。东西方英雄时代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死后复活为神,另一个却因丢失了不死药而功亏一篑。
羿从昆仑摇篮地向华夏摇篮地过渡,这使他具有了神人二重性,既追求王权,又向往神权。尽管他在这两方面都失败了,但他还是作为从神话到历史的一个浪漫范例而具有典型意义。寻绎上古文化脉络,可以“神圣”二字概言之,周、秦以降为“圣化”,前此三代乃“神化”。三代以来,兴起史官文化,虽趋于圣化,却缘于神化,而神化之渊薮,则莫若神话。故三代述史,多言神话,而有神人二重身份,于历史和神话中交替出现。
秦皇、汉武亦有神话性,非史官文化所能框住,从他们身上,我们还能看到龙山文化神话与历史交错的文明基因。其游仙和用兵,或向西,欲“连山”通神而登天,或往东,要“连水”化仙以入海。以修长城为例,秦始皇帝自西而东,一筑万里,直到渤海边;汉武帝由东而西,经河西走廊,将长城延伸到他指定的昆仑山下,用长城把昆仑山坐实了。他们各以其神人二重性的运思和运作,用中国式的天下观将昆仑摇篮地原型开发出来。
狭义昆仑,今指藏北、青南高原与塔里木、柴达木盆地之间的山脉。还有广义一说,1930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说,昆仑西起帕米尔高原,东至海滨,长七千余里,为我国最长之山,包括横断山、南岭、秦岭、阴山、祁连山、唐古拉山、兴安岭及日本、台湾地区等地山岭。如此广泛的昆仑山,已经越出了地理概念的界线,成了文化概念,一如希伯来摇篮地里的巴别塔产生了不断分化的民族和国家,昆仑摇篮地里则形成了大一统的天下,所谓“昆仑”,就是天下观在中华山系上的反映,是用山系来建构中华大一统。而“中国”,则在华夏摇篮地——两河流域中游的“中原”里诞生,是以水系规划国土经营国家——治水所形成的九州岛方舆中心,是统一性的国家观念坐实于中华水系产生的国体。
从神州到九州岛,从昆仑山到中国,在文化形态上,表现了从无限性的神话向有限性的历史的进展,从辐射式的神话空间——遍地开花的文化的江山,向聚焦式的历史地理——文化中国收敛的进程。于是,以昆仑为标志的神州,也就是那个光怪陆离的《山海经》世界,便成了文化中国的一个神话背景,成了九州岛王土方舆背后的神界大九州岛。
所以,中国历史上,总有那么几位出神入化的帝王,如秦皇、汉武等,不满足于历史时期形成的家国天下格局,而从历史的长河向神话的山海倒流,揣摩大九州。
那位求不死药和万世一系的秦始皇帝,看来似羿,在神、人两方面,折腾来折腾去,像羿一样,也是个失败者。其不世之功业,若秦之兼并六国者,则似羿射日也,羿以“天无二日”为标志的天界神话统一性,也被秦始皇以君主专制的“民无二主”的历史统一性取代了。至于求药未得,游仙而死,秦随之二世而亡,如此这般忽起忽落亦似羿。
不过,羿求不死药于昆仑西王母,而秦皇则被方士牵着鼻子求药于东海仙岛蓬莱,从昆仑到蓬莱,看似相距万里,行则背道而驰,实则一以贯之。何以言?尺度而已。
神话是神的尺度,历史是人的尺度,以神的尺度来衡量,虽可谓“差之毫厘”,用人的尺度来把握,却难免要“相去千里”。“广义昆仑”一说,保留了神话思维特色,蓬莱仙岛显然也是“广义昆仑”之一隅。在“广义昆仑”里,昆仑山与其说是个地理概念,毋宁说是个文化概念,是一种文化标志——“万山之祖,天下河源”,这样的规定,并非来自测量,而是基于认同:大地上,总有那么个文明的源头。与历史活动有关的源头,属于人的认识论和实践论的范畴,其结果,当然会随着人的认识与实践范围的变化而变化,因而不能成为终极的源头,只有在终极的源头,我们才能看见与创世有关的文明的本体——神。
因此,终极的源头,只在神话传说里有。它可以作为想象力的源泉进入人类的历史活动,却不能被人以历史的方式进行实录和实测;它可以引爆一个民族的精神,却不宜于确立一国的政体。因了历史与神话交错,神人二重性之文明,如缕不绝,迄今犹存。
《山海经·海内西经》昆仑山上的开明兽
昆仑山,古人又称昆仑丘或昆仑虚,是中国神话里的神山,为万山之祖。据《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栏。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镇之。”昆仑山是黄帝的帝都,若仙境,为百神居所,有一道门,正对着东方,叫开明门,由开明兽看守。开明兽人虎同体,人面虎爪,有九颗人头,日夜守卫在昆仑山上。历代史家都在努力确认昆仑山的地理位置,顾颉刚将昆仑山分为先秦典籍记载神话中的昆仑丘,以及汉以后地理上认证的昆仑山。先秦文献如《山海经》等神话传说中的天柱昆仑山,指位于山西阳城的析城山,即《尚书·禹贡》所划九州的古冀州之南,因山体呈碗状又称宛丘,其山主体如一根柱子通向天空,又称天柱,对应北斗星,又称璇玑玉衡,并因盛产玉石,又称玉京山。而汉以后地理上认证的昆仑山,指青海一带的于阗山(昆仑山脉)。事实上,昆仑山是中国人观念世界里的神山,把它放在文化的江山里来解读,则可以给它一个更为准确的定位。作为中华文明源头的昆仑山,神话世界已经给出了答案,创始中华文明的伏羲便始于昆仑丘而王天下。
《禹贡》九州山川图
《禹贡》是《尚书》中的一篇,是一部政治地理书,将天下分为九州,即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以山川地脉物产等为各州经纬,被看作治理天下最理想的政治区划。其经略之地,或曰禹迹,“茫茫禹迹,画为九州”,九州之地,不出黄河、长江之两河流域,不离华夏根本摇篮地。《禹贡》是国家起源时的国土规划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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