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集外碑传铭文辑考：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十六辑成果

□张桂丽

摘　要：本文搜辑李慈铭所作碑传文章6篇，并以所作时间为序进行整理考释。

关键词：李慈铭；佚文；辑佚；考释

作者简介：张桂丽，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馆员，200433

李慈铭是晚清著名文学家、学者，少以词章名，后专治经史，兼撰文章，且以文献有征为重，多碑传铭文，其《越缦堂文集》《越缦堂骈体文》《越缦堂日记》大都收录。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当时并未存稿或收入文集，散佚在传主相关的方志、碑帖等文献之中，或者被传抄以存世。刘再华辑校的《越缦堂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虽已做了一些辑佚工作，但散佚文章仍多，本文即搜辑相关史料，得李慈铭所作传记类文章6篇，谨以所作时间为序整理如下。

一、从兄星桥传

兄为芋町从伯长子，读书得家法，未冠入京，补博士第子，屡荐不售，失意南归。继遭大故，竟偃蹇死，年五十四。悲矣！兄面目古拙，冠服破陋，见人虽佣竖走卒，必罄折尽恭。其出也，儿童或喧笑随其后，不为意。顾性方严，不苟合，京中故人及先世门下士多列清要，竿牍不一通。今副宪王公履谦督学湖北时，延入幕，以一言不合，束装归。王君谢之，不得。所至类如此，故益贫。与余家最相关，有事即趋赴如己事。余每与之论古今，甚得也。其学通五经，涉猎诸史传，尤熟于《汉书》《明史》，论断识见，雅与余合，又留心本朝文献故事，族中可与言者，兄耳。今已矣。月之十一日，兄来视予，予叩以《礼·玉藻》“士佩瓀玟”句，兄忽不忆“玟”字，予怪之。其将死，神明衰耶？呜呼！昔芋町先生以孝廉讲学，名倾浙东西，年老秉铎青田，卒之日，一邑之士哀恸奔走，以为失父母师保也。柩之归，山水崎阻，不得前，执绋者高者牵者挽者携舟送者，担簦蹑屩，缘山行哭者，声呱呱数百里，相属不绝。其在家薄田二百亩，半以周族党戚友，暨积俸所得，尤微矣。顾求者无不应，至今乡里称善人。然则，兄固善人之后也，又非不克负荷者也，而至此，岂非命与？兄名庚，星桥其字云。

今按：此文出自李慈铭《越缦堂日记》^[293]咸丰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有“得星桥兄凶问，兄为芋町从伯长子”，随即作小传一篇存于日记中，题目为笔者所拟。李庚，字星桥，李慈铭族兄，二人谈经论史颇为投契。《光绪六年庚辰科会试朱卷·李慈铭》载：“族兄庚，大兴学增广生。”李庚为应试而寄籍大兴，然屡试不中，抱憾归乡，抑郁而终。李庚曾是赵之谦的老师，但李慈铭和赵之谦因为论见不合而失和，未免文人相轻之陋习。

二、西郭李氏辛酉殉义诸人列传

慈铭昔在都，闻越难族人多死义者，欲为之请恤于朝，不果。及归里，见省局采访忠义册籍，则名亦不与，盖亲戚殆尽，故无为上达者，悲夫！爰访敕确实，言之大吏，列上其事，而并为之传，又附以交友一人云。

李肇丙，字南垞，山阴人。幼有至性，好学。年甫冠，补县学生，念父母老，即弃举子业，以治律佐有司，得资以养。素多病，益日夜阅案牍，尽心平反，遂得心疾。归则键户坐一室中，日读经史，间为诗歌以自娱。或疾发，则愤激切齿，慢骂庸俗人，甚至呼号跳掷，不可禁止，闻其母至，即肃然敛容，垂手侍立，唯唯不出声。及母卒，哀恸，疾益甚。辛酉九月，贼陷诸暨，将至郡，肇丙居西郭门外，家人悉它从，劝之，则怒曰：“我生员也，岂苟免草间求活者？”必不可。贼至，开户以待，贼三人者入，欲胁之去，骂曰：“死兽，我岂从汝者？”贼怒，持梃前，肇丙素多力，拔庭中桃树相格斗，连踣二人。其一趋出，呼群贼悉入，攒刃刺之，力竭遂死。与肇丙同死者有从祖子家华。后一日，其再从子瑛亦被杀于城中。肇丙死时年六十矣，子一，家玟。

李云杲，字连坡，会稽人。曾祖仕清，祖父鉴，皆诸生。父鄂辉，廪贡生，试用训导光禄寺署正。云杲少读书，沈静有大志，顾久困童子试，乃援例为国子监生，两试于乡，亦不售。辛酉，寇警踵至，日奔走，与族人中书科中书庆蓉、按察司经历淞等练乡团，居西郭为守御计。九月，寇至，城陷被执，三日不食，贼拥之出城，行至梅市桥，投水死，时年三十七。子维熊，幼慧，能属文，贼至时年十八，与父偕受执，贼欲杀之，大骂，怒缚而凿其齿，噀血，骂益厉，贼以刀连斫其首，至死骂不绝，贼支解之。时同死者，又有云杲再从弟嘉柱、嘉楣、嘉槐。云杲六子，四皆殇，今存者一人，维煐。

右专传二人，应请照举贡生监新章伤亡例给云骑尉世职，袭次完时不给恩骑尉。附传二人，附见十人。

李淞，字秋舫，山阴人。祖壎，岁贡生。父文钊，举人，宗学教习。淞官按察司经历。辛酉，贼警，与族人画守御甚备，城陷，中贼矛，伤甚重，死年五十四。次子增，贼掠之去，亦被杀。长子榞。

李樾，原名钟骏，会稽人，父庆蓉，贡生。中书科中书。樾官光禄寺署正，辛酉之警，佐其父练乡团，有劳。城陷，被杀，年十九。兄子鸿煃，与樾同日死，年十七。

右事略二人，应请照四品以下官阵亡例给云骑尉世职，袭次完时给恩骑尉世袭罔替。附见二人。

辛酉之难，西郭李氏妇女死者六人，曰李周氏，候选从九品星沚之继妻，素有色，贼至，避之后梅村，贼复至，将携行，急入房衣礼般，从户后出，投河死。曰金李氏，中书庆蓉之次女，适平水监生金锡禧。贼至平水，大掠，焚金氏宅，氏产子方数日，不能行，掩户待火至，亦贼奓户入，负氏出，将犯之，氏乘贼它顾，匍匐赴火死。曰李氏姑，六品衔浩之第五女，避贼至屯头村，将渡河，顾见贼尾之行，携其兄子煐偕赴水死，年十九。曰王李氏，监生鄂棠之第三女，继其姊适候选县丞王政，未一月，寇乱，避居蛏浦，寇至，抱姊所生女偕其夫连袂自沉死，年十六。曰李胡氏，监生灏之妻。城破，匿空舍中饿死。曰李秀姑，江苏候补县丞书林之次女，贼至，以病不能出城，亦死。

族人户部郎中慈铭既撰次肇丙以下，或传或略，而为之论曰：不虚美，不隐恶，史职也。若言宗族乡党之事，求其无或私也难矣。庚申、辛酉间，浙东士女死者奚啻数万。朝廷愍伤，特破常格，旌恤皆加等，凭私傎倒，以倖取荣，使恩褒失伦，毅魄羞伍，有鬼神不可诬矣。兹所称列，必使登之明堂，不欺乎天子，谱之家乘，无愧乎祖宗，载之国史方志，可质于天下后世。其间书法抑扬，字不虚设，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肇丙等男妇十八人，皆出于予六世祖安仁府君，与慈铭属为袒免，若肇丙之力斗，维熊之骂贼，李周氏之从容就义，金李氏之惨烈舍生，匹夫匹妇，一念合义，遂参圣贤。以视节制数省之大吏及持节乡邦之九乡，辗转逃从，忍辱不死，而卒伏尸都市，或投御魑魅者，直犬彘也。

又有候选从九品清濂者，陷贼饿死，以先得恤，故不复列云。

今按：此文见于浙江省图书馆藏抄本《越缦堂骈体文类钞》卷五。《越缦堂日记》同治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为亡友鲁蓉生燮元、族父南垞肇丙、族兄速坡云杲皆仿古人先字后名及族嫂李周氏、族姊金李氏各撰传一篇，皆辛酉死寇难者，将以呈采访忠义局请恤典。”“辛酉”即咸丰十一年辛酉，太平军攻陷浙江，驻军绍兴。“西郭”是绍兴府治会稽的西郭城门，李慈铭一族聚居于此。太平军踞绍兴时，世家大族受到严重摧毁，西郭李氏房屋被焚，死难者数十人，家中财物被洗劫，藏书亦荡然灰烬。李慈铭当时在京师捐官候补，听闻消息后痛心疾首。同治五年回乡后，立即携族人增修家谱，重建祠堂，以收族威。《西郭李氏辛酉殉义诸人列传》即写于此时，是一篇反映绍兴当时战乱的重要史料。

三、沈母陆太孺人七秩寿序

吾越躔应媭女，化被内屏，礼宗踔于先贤，壶宪踵乎惇史。盖岩壑韫淑，川原萃龢，社胀义嫠，家习女诫，令媛寿母，辉映里闾，往往室著孝子之称，庭摄严君之任，克育贤子，俾成世儒，经历乱离，慎勖名节。知保家之大谊，树守礼之风声，炜而管彤，益兹筹算，骈福斯戬，摅芬盖铺。

吾友沈君晓湖，幼廪庭诰，长为国英，登贤者廿年，擅诗名者四纪。洁白之养，兰让其馨；孺颐之容，莱惭其逸。自客京国，辱订石交，善必称亲，闻之备悉。盖我伯母陆太孺人毓秀平原，传经吾县，忍啼剪发，偏承大母之怜，奉馈尝羹，独先诸姒之敬。时君家富盛，列舍光华，宛珠传玑，采溢于簪楴。齐纨阿锡，锦簇其袿纤。屑彼华丹，下逮臧获，而乃挽车提瓮，不矜少君之装；捉斗熨襦，自制韩伯之服。洎乎赠公寝疾，卧榻弥年，祷佛影之台，蕲以身代；占少微之曜，祝其他移。遂下樊英之床，重整顾悌之帻。精意所感，灵征必奇。其尤难者，白鸡遘灾，青犊肆虐，望计望孝，半署贼庭，高品高门，多承伪檄，君兄弟以崔卢之世阀，负桑孔之利名，渠帅虎耽，里魁膻慕。露章劫胁，从迹搜求。太孺人慨然曰：秀孝之科，传自父祖，清白之积，仰藉朝廷，可缺者衣食也，不可缺者名义也，宁罄家财，毋污士籍。于是，悉赀以赋里党，挈眷而走山林，四壁俄空，尺符竟免。此其节能报国，智足亢宗，较之杨妇散缗，七库纾役，韦母碎檄，一言辨分，达识通方，卓越古今者焉。

兹也龙纪于壬，鹑躔在未，为太孺人七秩初度。晓湖方为浦江学官，偕其弟子琛茂才、校亭上舍先以中春二月择吉称觞，礼也。时则韶日载暄，淑气扇丽，庆湖朗月，满涵寿相之辉，上方瑞烟，艳烛层宵之绛。锦舒岩萼，悉是丹砂，翠擢溪苹，无非金菜。列钗蝉以进盥，佳妇成行；持蜡凤以侑觥，诸孙绕膝。练裙竹笥，壻乡夸杨朴之才；别馔铜盘，从子尽咏楼之彦。合婺阳之桃李，共奏琅璈；陈竺国之优昙，胥扶玉节（时称觞于郡城大善寺）。慈铭远羁索米，窃慕循陔，阻徽续于登堂，介芜辞以酌斗，惭无银笔，俪厥瑶媊。春到蓬莱，指寿胜之云五色；福齐佉利，演吴兴之叶千房。诰授中宪大夫户部陕西司郎中加二级愚侄慈铭顿首拜撰。

今按：此文见于《国立浙江大学校刊》1932年第115期，其《琴画室漫录》收李慈铭遗文《沈母陆太孺人七秩寿序》，末署“诰授中宪大夫户部陕西司郎中加二级愚侄李慈铭顿首拜撰”，该刊第116期《李慈铭遗文（续）》又云：“上期载的那篇骈文，是李慈铭从北京托人带给沈晓湖的，信封面上书‘敬求代上晓湖老哥平安书’，下署‘期慈铭顿首’，反面中缝书‘九月十一日都门寄’，上下封口，还盖著□□（原阙）四方印记。信封上的字和文章的字一样。……这篇寿序和盟约，据说原藏自沈家，顷由友人处辗转得着，为免散佚起见，所以把它录出来。”《越缦堂日记》同治十一年正月初八日：“得晓湖去冬十月十一日浦江书，属撰其母夫人七十寿文。”沈宝森，字晓湖，浙江山阴人。咸丰二年举人，官龙泉教谕。著有《因树书屋诗稿》，李慈铭序之。沈宝森与李慈铭交谊甚笃，两人结为异姓兄弟。

四、皇清诰授中议大夫晋赠通奉大夫董君家传(www.xing528.com)

君讳封青，字逮东，伴云其号也，慈溪人。后汉孝子黯之后。父讳秉愚，母氏柳。君幼颖异，锐志于学，以代亲劳。服贾于吴，节图自立，益大其业。左右报孝，立义庄以收挨，置塾作冢，生死有归。门内之行，雍肃无间，推及乡里，善无不为。既壮，有闻，遂为有司所倚重，自行省以至郡县，凡振灾、捍患之事，悉资于君。其荦荦大者，则岁乙未江浙大旱，大发粟于饿人。岁癸卯，大水，亦如之。岁己酉，水益甚，其赈灾之法亦益备。至粤寇起，军急，辄奉庭诰，踊跃输将，为诸富人倡。岁庚申，杭州陷，集乡保练兵以卫。及辛酉浙东之变，而君已卒。乡人谓使君不死，或尚有所为，不至浃辰之间而明、越两州十余县溃败如振萚也。君恤孤贫，培寒酸，如恐不及，尤乐与文士游，教其子孙皆兴于学，故君殁而科名蔚起，积善之报，诒谋之远，盖兼之矣。

君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四日，卒于咸丰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得年五十有一。初以援例授州同衔，加四级，为朝议大夫，继晋道衔，加一级，为中议大夫，皆推封父母如其阶。后以次子墉官，赠通奉大夫。配宓夫人，有贤行，能□君。君以宗祠祀祖而不及妣，欲别建祠，未果。君卒后，而宓夫人成之。子三，长荫，阶同知衔。次墉，同治六年举人，官工部营缮司郎中，加五级。次圻，同治十二年副贡，光绪二年举人，官内阁中书。孙五人：丕钦，附贡生运同衔；敦临，光禄寺署正；敦五、敦锡、敦福，俱幼。

李慈铭曰：慈溪，故越东包也。越俗好义急仇，振古称之。而辛酉之变，忼慨喋血，死贼如归者，余姚谢敬、诸暨包立身以外，士夫无闻焉。君自粤寇益肆，恨无尺寸柄以自效，因感愤成疾，遂以不起。检其遗箧，得与戚友书百十函，皆往复言保卫乡里之策，无及私者。於呼！自以科名资格为限人之具，士之负奇杰不得为朝廷用、赍志焦原湮没如君者，又岂少哉？

今按：是文录自国家图书馆所藏碑帖《皇清诰授中议大夫晋赠通奉大夫董君家传》，馆藏编号“各地661”。末署“会稽陶濬宣书丹。光绪十六年太岁尚章摄提格十一月，高要梁云渠刻”。陶濬宣，字心云，浙江会稽人。为李慈铭弟子。光绪二年举人，著有《稷山文存》《修初堂集》等。《越缦堂日记》光绪八年十月二十二日载：“夜为慈溪董慎夫舍人圻撰其父伴云通奉家传。”即此文。董圻，字慎夫，浙江慈溪人。其父董封青，乡里大善人，赈灾救孤，不遗余力，令人敬仰。道光、咸丰年间，浙江遭遇英人、太平军之战，海塘冲决，自然灾害频发，地方大族开仓赈济，救难一方，李慈铭感慨董封青之义行，有士大夫所不及者，故传其事。

五、福建试用直隶州知州殷君墓志铭

君名衡，字莘夫，姓殷氏，先世为鄞人，后徙余姚，又徙温州之平阳。祖俊杰，赠资政大夫。妣周氏，赠夫人。父南华，赠朝议大夫。母王氏、张氏，皆赠恭人。君席丰厚，幼读书敏悟，既从其父习贾，遂专力奇赢，家以日富，而自奉甚俭，好施与，友爱诸弟，于宗族、乡党、祠墓、祭产、义田之事靡力不为。居二亲忧，丧葬尽礼。庶母孤妹，慰恤尤至。暇即阅书史，尤精于本草方书，孜孜以利人为念，施药赋饵，当若不给。援例为直隶州知州，需次福建，未及补官，以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六日卒，距生于道光六年十二月一日，得年四十有八。

君名不出里闬，其所为皆日用常行之事，自君子观之，不过以为能尽其分耳。然吾闻殷氏自君之庀，家政货财，日殖田园，大兴内外诸房，和乐无闲，盖不知有斗尺之争、铢黍之乏者二三十年。洎君殁，而业日以衰，子弟妇女始各有勤家事之忧，而仳离奔走者亦日以不免。于是知君之消息。其盈虚自有以尽百物之情而致家庭之和气者，货殖之事固亦有道者存耶？且世之号为名人魁士者，学业足以显一时，而门以内之闲言有往往不能免者，盖治家之事非可欺饰，其达官贵人及负疚于隐微者无论矣。此伦常庸行，虽圣人亦自以为不能尽，而况他哉？则君之所为以视夫声施外炫者又孰得而孰失也？

君娶黄氏，生子三：汝骧，县学生员；汝骏，江苏候补巡检，出为仲弟后；汝，尚幼。女一，未字。孙四人，孙女一人。以光绪四年十一月汝骧等葬君于某原，君之从弟刑部郎中鸿畴与余善，以状来乞铭。铭曰：

是乡里之善人，胡中寿而弗臻？勒之贞珉，以藏君身，以福其后昆。

今按：此文录自符璋、刘绍宽撰《民国平阳县志》（民国十四年铅印本）卷九十二。《越缦堂日记》光绪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为殷萼庭撰其从兄莘夫衡墓志铭，莘夫以贾致富，官福建试用直隶州知州，有子为诸生，其人实未合铭法，以萼庭请之竺，勉应之。文甚修絜，中一段论货殖之道，足感和气，极有名理，其义味亦非近人所知，因非所愿为，故不录本，夜即作书并稿致萼庭。”殷鸿畴，字萼庭，福建平阳人，官户部主事。殷衡从弟。殷宏畴不甚知诗文学问，但为人笃诚，对李慈铭很忠心，所以交情甚笃。李慈铭为殷衡之妾郑氏所撰《殷君郑姬墓志铭》，已收入《越缦堂骈体文》。

六、皇清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头品顶戴工部尚书兼管顺天府府尹南书房翰林赠太子太傅潘文勤公墓志铭

光绪十有六年十月丙寅晦时，太子太保、工部尚书兼顺天尹吴县潘公以疾薨于位，遗疏闻，天子震悼，赠太子太傅，赐千金治丧，命贝勒载滢奠辍，予谥文勤。于是，都中上自王公百执事，下至舆隶小民，咸叹息出涕，惜公之遽去而所施设之未竟。时畿辅巨灾，饥民之流转京师者数万人，皆仰食于公，闻之痛哭声震郊野。盖近百年来公卿薨逝未有能得人心如此者也。

公讳祖荫，字伯寅，小字曰东镛。太傅文恭公考曾绶，四品卿衔，内阁侍读，特赠三品卿衔，封光禄大夫。妣汪，继妣陆，皆赠一品夫人。公，汪出也。自太傅以上内外官氏，皆详余所撰《光禄公墓志》。公幼颖异，太傅尤爱之。十岁遭汪夫人丧，十四岁遭陆夫人丧，十七岁以国子生应顺天乡试，挑取誊录。十九岁，以太傅八十赐寿恩赏举人。二十一岁，考取国子监学正学录。二十三岁中咸丰壬子科会试第九名，殿试一甲第三名，授编修。二十五岁，太傅薨，以遗表恩进侍读。二十七岁，充丙辰科会试同考官。是年十一月，诏在南书房行走，赏戴花翎。二十八岁，晋侍讲学士。二十九岁，充戊午科陕甘正考官。是冬，署国子监祭酒。三十岁，转大理寺少卿。三十二岁，署宗人府府丞。三十三岁，擢光禄寺卿，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充同治壬戌恩科山东正考官。三十五岁，擢左副都御史，署工部右侍郎。三十六岁，署礼部右侍郎。三十七岁，擢工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三十九岁兼署吏部右侍郎，调户部右侍郎，充经筵讲官。四十岁，转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四十一岁，充庚午科武乡试副考官。四十二岁，充辛未科会试，知贡举武会试副考官。四十三岁，赏头品顶戴。四十四岁，兼署吏部左侍郎，充癸酉科顺天乡试副考官。十二月，以磨勘被议，降二级调用，先以户部遗失行在堂印革职留任，至是循例革任。四十五岁正月，特旨赏编修，仍在南书房行走。六月复特旨开复侍郎任内革职留任处分，以三品京堂候补。四十六岁，授大理寺卿，署礼部右侍郎。四十七岁，署刑部右侍郎，补礼部右侍郎，兼署工部左侍郎，充玉牒馆总裁，光绪丙子科武乡试正考官。四十八岁，充丁丑科武会试正考官。四十九岁，调户部右侍郎，仍兼署工部左侍郎，管理三库事务，充实录馆副总裁、经筵讲官。五十岁，转左侍郎，升左都御史，仍兼署工部左侍郎，擢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调刑部尚书，赐紫禁城骑马。五十一岁，兼署工部尚书。五十二岁，充国史馆正总裁，赏穿带膆貂褂。五十三岁，兼署礼部尚书，十一月，授军机大臣。五十四岁，正月，丁光禄公忧，四月扶还葬。五十六岁，五月服阕，至都，署兵部尚书，仍在南书房行走，充乙酉科顺天乡试正考官，十一月，补工部尚书。五十七岁，充会典馆副总裁。五十八岁，充管理八旗官学大臣，兼管顺天府府尹事务。五十九岁，兼署户部尚书，充戊子科武乡试监临。六十岁，加太子太保衔，充己丑科会试副总裁，顺天乡试监临。十月六日，公六十生辰，赐寿宠赉加等。

综公一生，以文学、政事扬历三朝，早结主知，日在禁近，近参枢密，出备六卿，恩宠骈蕃，光华震叠。凡程工艰巨之役，文字衡校之司，无岁不膺，无役不与。至国是大议，典礼鸿章，朝局玄黄，党论消长，天下之疑狱，百司之兴作，公悉仔肩其任，折衷是非，强力一心，中外倚重。三圣简在，两后协契，东朝眷睐，尤绝彝等。文宗木兰之狩、穆宗继统之议，昌言危论，尽诚竭忠。惠陵因山，公专其劳，畿京连祲，公萃其责，而官不登于台司，年不跻于中寿，以特简居政地，而不及百日以重。望领中禁，而未长翰林；星轺屡出，而未一与学差，乡举四司而仅一副会试。鸿嗸满野，昼夜畴咨，劝振发仓，言辄流涕，未及安集而积瘁殚精。病作三日，遂以不治。此天下有识者所以憾公才之未尽用，而劳臣志士之怆悢不能已者也。

公天怀忼爽，开济为务。自入翰林，遇事敢言，飙举锋发，不顾忌讳。戊午以后，大寇外夷，海县交讧，怀忠愤发，屡上密疏请诛媚夷辱国之粤东督抚，请暴诸夷罪状，力主战议，请加八旗防营兵饷，请诛清河失守之河督庚长，请诛广德失御之提督周天受，请诛江浙失守之统兵大员张玉良、李定泰及逃官张玉藻等，请撤各省团练大臣，请严惩厘捐扰民之运司金安清，请逮治陕西失事之提督孔广顺、总兵阎丕敏等，而任多隆阿，请诛纵寇肆掠之署淮扬镇总兵龚耀伦，而用黄翼升，请严劾太原镇总兵田在田驻军徐宿杀团冒功，请于江苏、安徽、山东、河南之交添设四界重镇以制捻匪，请严劾拥兵养寇之陕西布政使毛振寿，请治陕西总兵大臣胜保纵兵殃民贻误大局，前署江南提督曹秉忠罪，请斥养交废务之直隶督臣文煜及劾按察使孙治等，而荐前任提督郑魁士、傅振邦，所言皆半施行，而卒以屡劾要人，忌者日众。其劾秦抚瑛棨大坏疆事，尝一奉严旨申饬，而后先秉轴者皆嫌公以清切词臣哓哓言事，虽同乡巨公，亦有嗛于心者。故自庚申以后数载不迁，官光禄卿至满三年。虽公气不少挫，亦恃上有圣仁能保全之。

而公之尤有功于天下者，咸丰之末，湘阴左文襄公以举人参湘抚骆文忠，公幕府有憾文襄者力龁于重臣，文忠几为动。公力辨其诬，三疏荐之。谓“左宗棠在湖南关系事势甚大，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此人”。疏既传，文忠得持之，文襄以安，卒能光佐中兴，功在社稷。而公未尝一日识文襄也。

宋、元以来，吴赋最重，苏、松、太仓尤甚。同治二年四月，公疏请减江苏赋额，得旨允行，千载积痡，一朝而起，四郡欢跃，额手皇仁。而公以大难初夷，宜定民志，夙菑一蠲，根本自固，非止为桑梓计也。此皆公谋国之忠荦荦大者。

公性通敏，遇事理解，批牍答简，运笔如风，无不洞中利弊。长刑、工二部，积年百废俱举，官吏秉成，严而不苛。既去之后，思公不替。久直内廷，待宦寺甚严，指使呵叱如奴隶。及至公薨，而中涓至今言及公者无不流涕，谓如公者不可复见也。公幼服膺家教，谦恭下士，自少与吴中杨芸士、戈顺卿诸名士交，文藻艳发，兼工诗词。既官京师，遍交天下士，士之至都者无不欲识公。公爱才出天性。其主文也，务得魁奇沈博之士，所取不限一格，而深疾骩骳徇时之士。士有一技之长，终身言之不去口。故公既逝，而世失所归，风流遂哀，百身莫赎。

余自己未以选人入都，公时居海淀赐园，闻声致契，折节下交。庚癸之间，余穷悴不振，公亦贫甚，时或质衣致馈。余性狷急，小不可辄言触公，公久而益敬。及长户部，余为属官，形迹自嫌，往还几绝。而公岁时馈问，殷拳弥甚。壬午之夏一日，公忽手书数十纸，具言平生志事，以身后之文相托，余心怪之，为戏言以答公，且还其所书。乃次年春，公丁大故，属余志光禄公之墓。及今八年，而竟执笔为公志矣。公丰颐渥丹，精神强固。余长公一岁，羸瘠多病，言笑笾豆，曾几何时，两世交期，山河俱邈，幽明宿诺，息壤遽征？悲夫！

公夙治《说文》，耽嗜汉学，所刻书几及百种，皆有功学者。少精楷法，中年以后好临书谱，日必数纸，至今为世所宝。尤留心金石文字，自咸丰甲寅辑朝鲜碑刻，附以日本，为《海东金石录》二十四卷。其后搜孴益勤，闻有彝器出土者，倾囊购之，至罄衣物不恤，所得有郘钟四、齐镈、史颂鼎、匽侯鼎、盂鼎、善夫克鼎，皆世之殊绝。尝辑《攀古楼金石款识》，仅止二卷而未成。他所著诗文、笔记凡若干卷。公性孝友，事光禄公膝下，虽老，昕夕如孺子。一弟祖年，庶母张恭人所出，少于公四十年，抚爱甚笃，今以公遗表恩官刑部郎中。

公娶汪夫人，同邑候选太常寺博士楏之女，公之姑女也。贤淑备德，克资俪助，公相敬如宾，终身无妾媵。公生于道光十年庚寅，享年六十有一。遗命以祖年子树孳为嗣，恩赏举人。将以壬辰三月十九日葬公于吴县五都一图之茭白荡。汪夫人以公平生之言，属祖年征慈铭志公之幽。呜呼，是重可感已。铭曰：

维昔太傅，相我宣宗。名德积庆，再世而丰。实生宝臣，巍科绳武。入侍紫宸，去天尺五。遭国中否，削奏涕洟。造膝危言，帝屡颔颐。朝疏夕行，鼎铉污脑。干将不挠，见沮钧轴。维帝克明，惟臣克忠。保全令名，槐棘雍容。三圣莅朝，是倚是畀。以人事君，中兴以济。回翔卿二，映曜文昌。清流仰镜，吾道有光。薄眚牵婴，吏议遂中。中禁念公，还公法从。再陟八座，属以山陵。虔恭将事，不震不矜。长乐轸劳，当扆述志。锡爵公孤。俾长三事，司空匝月。迻领秋官，祥刑平谳。人以不冤，帝简枢臣。大政攸属，胡席未暖。旋丁茶酷。再起宅揆，止还玉堂。匪帝不思，惟公太刚。平土有余，兼综京兆。降水告灾，匪公孰吊。一夕数起，仰屋赍咨。民庶有豸，公以不支。迻病三朝，遽以赴告。临歾喃喃，蒸黎是悼。九重涕泣，万姓号呼。哀荣振古，公归帝衢。婌嫕乡君，婉娈嗣子。公南还，朝野曷恃。吴山迢邈，浙水委迤。我铭公阡，永无愧辞。

今按：此文录自国家图书馆所藏碑帖《皇清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头品顶戴工部尚书兼管顺天府府尹南书房翰林赠太子太傅潘文勤公墓志铭》，馆藏编号“墓志4930”。中国嘉德国际拍卖公司2007年秋拍有“越缦老人李慈铭手书潘文勤公（祖荫）墓志铭”一种，钤有“越缦老人”“子孙宝之”“慈铭印信长寿”“大本珍藏”“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诸印，末署“赐进士出身诰授中议大夫掌山西道监察御史稽查兵部翰林院事务加三级会稽李慈铭顿首拜撰”，审其字迹与印鉴，当为李慈铭手稿真迹；其内容与碑帖同。《越缦堂日记》光绪十八年正月二十六日：“夜撰潘文勤铭辞。余与文勤始合终睽，然其始也，虽踪迹时系，亦相视落落，不甚以余为然；其终也，往还几绝，或竟岁不相闻，而意中时有此人，盖余不能忘势，文勤亦不能无望也。今以此文报之，余事毕矣。”潘祖荫，字伯寅，号郑盦，江苏吴县人，咸丰进士，官至工部尚书，谥文勤，辑刻《滂喜斋丛书》《功顺堂丛书》。潘祖荫和李慈铭是两世交谊，潘祖荫的父亲潘曾绶、叔父潘曾莹喜与文士游，欣赏李慈铭的词章，唱和诗词颇多，李慈铭曾为潘曾绶作墓志。潘祖荫也很钦慕李慈铭的学问，他刊刻书籍常请李慈铭校勘、作序，对于李慈铭的请米贴，有求必应。潘祖荫生前就指定李慈铭为他撰写墓志，相知之深，毋庸赘言；而李慈铭也倾尽心力，为撰长篇，细述潘祖荫生平，王闿运看到这篇别体墓志，亦称不俗。^[294]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越缦堂读书记全编》，批准编号：17BZS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