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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保甲法的成效与弊端: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16辑上的探析

时间:2023-09-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本文笔者主要探讨明代保甲法实施的利弊得失,重点研究官府与不同社会阶层民众对于保甲法不同的价值取向,以及保甲法在立法、执法、守法等法律实施的不同层面面临的问题。毋庸置疑,保甲法对于防御盗匪、维护基层治安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在此他强调保甲法的实施对防御盗匪发挥的重要功效。保甲法除抵御盗匪、查举不法外,在防灾救灾中亦可发挥功效。

明代保甲法的成效与弊端: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16辑上的探析

□薛理禹

摘 要:明代保甲法对打击盗匪、维护治安乃至防灾救灾方面均具有一定功效,但在其立法、执法及守法各环节也存在诸多弊端,在基层的实施效果往往因官吏的敷衍营私、保甲头目选任不当和民众的消极抵制而深受影响,有名无实,甚至沦为扰民恶法。

关键词:立法;执法;守法;法律实施;社会阶层

作者简介:薛理禹,历史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200234

保甲法是明清时期实施于基层的重要法律制度,对于户口管理和治安维护意义重大。中国保甲制的施行,甚至给当时来华的西方人留下深刻的印象。1793年,英国派出以马戛尔尼勋爵为首的使团出访中国,随团画师威廉·亚历山大在其绘制画作《更夫》的说明中写道:“由每十户人家组成‘保甲’,以对良好的行为或九个邻居负责,这种制度是很罕见的。”随团秘书斯当东亦对保甲制有记述:“北京人口虽有三百万人之多,但秩序良好,犯法事件很少。同英国古代十家联保制度差不多,在北京每十家中有一家必须对其余九家的行为负责,实际上也就是九家归一家管。城内打更守夜制度严格执行,人们住在里面享受安全,但也受一点限制。”[205]保甲制滥觞于上古,成名于宋代,发展完善于明代,而在清代成为全国统一推行的制度。本文笔者主要探讨明代保甲法实施的利弊得失,重点研究官府与不同社会阶层民众对于保甲法不同的价值取向,以及保甲法在立法、执法、守法等法律实施的不同层面面临的问题。[206]

一、保甲法施行的功效

昨夜东邻惊放火,今夕西邻又盗牛。只缘邻里不相救,使我良民夜夜愁。

保甲之法自昔贤,十家十里相钩连。一家有警百家救,藩篱不许外人穿。

吊死扶伤要和睦,同宗一姓尤宜笃。莫教奸宄窜其中,非我族内便驱逐。

戍夜时闻梆与锣,防身亦带弓与箭。不烦官长相督责,保尔身家为最便。

此法不愁盗与窝,夜户不闭乐如何。今日中原渐多事,劝君听我保甲歌。[207]

这首崇祯年间秦镛所作的保甲歌以脍炙人口的语句道出了保甲法的好处。毋庸置疑,保甲法对于防御盗匪、维护基层治安发挥了巨大的功效。下文万历初年的一件案例,足以反映保甲制防御盗匪的实效:

案件发生于万历五年,江西百姓艾锦三、朱子明、王春元等数十人原“各以打造首饰、木、铁、泥水等匠生理”。当年“往来庐溪县致仕乡宦副使杨储家佣工,透知本家门路及积有金银首饰、酒器、银两,要得伙劫,窥伺日久。因守巡道转奉抚按衙门按验申饬保甲严谨,未敢举发”[208]

“至八月不等日,朱子明对众说称,本宦(笔者注:即杨储)家居离府九十余里,幽僻易为聚劫,就为首纠合(艾)锦三、杨庆八、王春元”等“共六十二人,约于闰八月初一日到地名桐江松山偏僻处所会集,砍竹为枪。彼因一时乌合,人心不齐,延至五更时分方到杨乡宦门首,撞开大门,明火放铳,呐喊入屋,惊散男妇,搜劫财物,将箱笼抬桌等件用刀砍碎,及将本宦不在官男、监生杨应禄文引扯碎,丢弃在地。”

“当有已被杀死义男奉奇喊叫,惊醒四邻,该都保甲鸣锣,顷刻遂集乡兵罗兴龙、钦龙、曹荣、罗家隆……及奉奇等三千余人,各执器械围住房屋,奉奇奋勇当先,执抢突入与贼对敌。彼(艾)锦三与杨庆八、王春元”等“将奉奇用竹枪戳死,砍头悬挂牌坊上,随将劫得金银首饰、银两分收藏系腰间,溃围突出。”

“罗兴龙、钦龙、曹荣等奋勇将贼首朱子明及伙贼共三十六名俱杀死,又沿途赶杀一十名,并生擒杨庆八一名,乡兵曹荣、罗家隆、周受岳、郭文清亦被各贼枪伤手额等处。彼(艾)锦三与王春元、艾燕一、陈聪二、张忠三、陈学用等俱各弃赃逃走,乡兵当拾得各贼丢弃劫分金银首饰、盘盏、银钱、器皿、缎匹等件共值银三百余两,并前扯碎文引俱付本宦收回讫。又拾得遗下见获雨伞十六把、布袋八条,有今不在官里长杨灿、杨应初同庐陵县捕兵人等将杨庆八及众贼遗下见获腰刀一把、竹抢一根、为旗红布被一床、小布袋一件俱解赴本县巡捕主簿唐继元,揭报本府巡捕通判张明化,随报分巡道副使吴从宪,著令各官差兵缉捕。”经过多方追缉,最终捉获盗匪王春元、艾锦三等多人。

经府、道各官员逐级审讯明白后,巡抚潘季驯会同巡按上疏朝廷,除提请奖赏有功乡兵、严惩艾锦三等在押盗匪并严行通缉在逃盗匪外,指出“贼徒四集,劫杀横行,虽系庸作窥伺之人,实有伙党深入之患,地方诸臣难逭罪谴,但乡兵厚集一呼而至者三千余人,临敌争先,一斗而毙者五十余众,若非平时拣阅,岂能仓猝应援?所据各官功罪相应分别议处。”在此他强调保甲法的实施对防御盗匪发挥的重要功效。

同时,潘季驯在奏疏中提议在全国各地强化推广保甲法,并嘉奖推行保甲得力的守巡湖西道右参政陶幼学、副使吴从宪等官员:“再照弭盗之法莫如保甲,臣等节经申饬,每以此事稽各属之贤否,有司奉行者固有,而玩愒者尚多,如蒙天语一字叮咛,则群情自当万分加谨。伏乞敕下该部再加查议,如果臣等所言不谬,将陶幼学、吴从宪照例纪录,张振之等功过相准。其保甲之法俯从陈乞,再赐申谕,则地方可保无虞,而臣等亦藉以逭过矣。”

此案上奏朝廷后,经兵部核审,除依照“强盗杀伤人枭首示众事例”将盗匪“艾锦三等即便会官审决枭示”外,对潘季驯推广强化保甲法实施的提议深为赞许:“为照弭盗之法莫善于保甲,节经建议久已通行,所在地方官司自当奉行惟谨。间有狃于因循不加整顿,司捕者既不能缉获以除奸,司察者又不能穷诘以止暴,致寇之端未必非此况。据江西前事,保甲之验又足征矣。今该科臣论列无非先事慎防,时加警策之意,相应申饬合无备行省直抚按衙门,行令各属地方等官,务将保甲之法严行修举,如一家被盗,众则救之,一人行盗,众则攻之。比闾族党之中,寓伍两族旅之意。苟有吴越不关,守望不助,遇寇而闭户不闻,知寇而不行觉发,各坐应得罪名。至于巡捕巡检等官务要各专捕察,不许营干差委,避事畏难。江山险僻之处多为盗薮,务要严为防范;任侠浪闲之辈多起盗心,务要严为禁戢。其有循良之吏能化强梗者,抚按官特加优荐,悉如所议。”[209]可见,推行保甲法对于抵御盗匪、查举犯罪行为的成效,是朝廷和地方官员所有目共睹的。

保甲法除抵御盗匪、查举不法外,在防灾救灾中亦可发挥功效。如嘉靖后期的《吴城保甲条议》中,将防火与御盗并重,规定各户置备“麻搭一根、火钩一把、水斗一面”等防火器材,“或偶失火,即摆鼓为号,保长、总甲、小甲督率各甲人户,齐力急救,勿致延烧为上。有功者,次日报官,宜重加犒赏,仍令被害之人出财给谢。其若坐视不救,以致失事延烧者,除从重问罪外,仍量罚银米,给恤被害之家”[210]。除了火灾,保甲法对于饥荒的防备与赈济亦有效用,因篇幅所限,笔者将另文撰述。

二、保甲法实施的弊端

不可否认,保甲法的实施中存在着诸多弊端,严重影响其实施成效,进而使之渐成空文,甚至带来扰民害民的恶果,“保甲之法今有司固有行之者矣,然卒虚文鲜实。又其行者去而继者未必行也,之其效罕睹焉”[211],“今保甲之令岁岁下矣,保甲之册邑邑具矣,乃奸盗如故,讥察鲜效”[212]。当时不少人已关注保甲制实施的利弊问题,并作了针对性的分析,如葛曦不仅明确分析了保甲制的利弊,也具体指出了克服弊端的对策,较他人更为深刻:

今令十家为甲,甲有首;各乡为保,保有正,丁籍分明,器械有饬,大小相维,统属联络如臂使指,如常山率然首尾相应,寇至一家,环数十家共扑之,与一身一家自与敌角,强弱倍蓰,不将闻风远遁,裹足而弗入乎?利一;夫盗不自盗,必有为之乡导招延者,大抵有所容则潜城匿市得以藏奸,无所稽则蚁聚乌合任其伺隙。今令丁男有数,术业有考,出入远近有期,招揭门墙互相觉察,其有游惰作奸者何以自掩,而商贾行旅纠结物色,或有容奸治以连坐,即巨猾巧探安所驻足?利二;外患不入,内奸不出,男耕女织力其本业,患难相恤,出入相维,讵惟百室充盈,妇子宁止,而衣食多赖,风教可兴,亦足为化民成俗之助,利三。盖平居则习成周之党正而率众相与读法,值警则出师徒一比闾而容民即以畜众。上无征调之繁,下无迁徙之苦,民无科派之扰,官无供亿之烦,保甲可行,兹非彰明较著者哉!第其法久弊生,渐失初意,催科政急,移保甲之税以充课;徭役繁夥,搜保甲之丁以为徭,而保正朘削,吏胥需索,哗嚣隳突,民始告病。以民之病也,遂曰法病,不知非法之病,乃有司之病法耳。

今之议者曰宜稽察户牒、清理甲榜、编审丁壮、更置首领。愚则以为保甲相守本为民计,非若均徭编派为国计也。故民自事,其事则见其省便;官为之事,其事则见其烦扰。为今之计在有司得人,尤在听民自便。所谓人者非欲其见事风生,喜纷更苛察以为能也。贤在安静不为烦扰,但慎保甲之举,重渔猎之罚,务使穷民经年不见吏,然后可以乐业。所请清稽编审不必官为之,以滋吏胥之奸也。所谓便者非欲其伸缩自由,若不为刑罚所加也,毋调以他役,毋扰以他需,籍在各保而不在官,官治以法而不与其事。彼人自保其家,鲜有不力者。[213]

笔者以为,要分析保甲制的利弊,须从法制史视角探悉中国古代法律的实效问题。某些法律缺乏实效,是中国古代法律史的一个重要现象。瞿同祖指出:“研究法律自离不开条文的分析,这是研究的根据。但仅仅研究条文是不够的,我们也应注意法律的实效问题。条文的规定是一回事,法律的实施又是一回事。某一法律不一定能执行,成为具文。社会现实与法律条文之间,往往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如果只注重条文,而不注意实施情况,只能说是条文的,形式的,表面的研究,而不是活动的、功能的研究。我们应该知道法律在社会上的实施情况,是否有效,推行的程度如何,对人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等等。”[214]

法规得到有效的实施,需要国家权威的立法、各级行政机关的执法与民众的守法三个环节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缺一不可。“法律常常是无能为力的,法在制定之初就注定不会起作用,因为立法者对法律作用寄予过高的希望,而保证有效施行法律的必要条件,如适当的初步调查、宣传、接受及执行机构的不足,则注定了法的命运。”[215]由于明代的保甲制并未成为国家统一制定、全面实施的法律规范,而完全由地方官府根据辖区的形势特点设计实施,保甲法的立法者是各级地方官府,执法者包括相关的地方官吏与保甲组织头目,而守法者则是各阶层的民众。立法、执法、守法过程中的各种弊病,使保甲法成为具文,甚至扰民恶法的原因。笔者总结归纳,保甲制的弊端主要存在于以下方面:

(一)保甲制立法中存在的弊病

1.保甲法规的时效性和划一性

保甲制在明代并未形成长期有效、划一实施的法规,而是由地方官各行其是,带有极强的应时性,因而具有实效短、实施不稳定、条规多变的特征。以福建为例,万历年间保甲法在该省多番推行,前任官员与后任官员颁行的保甲规程往往差异较大,不能有效承接。此外,即便一省之内,各府州县保甲法施行力度各异,保甲条规互不相同,势必给相邻地域的协作造成困难,影响保甲法的实施效果。

2.保甲法规的可操作性(www.xing528.com)

假如法律条文缺少现实社会中的可操作性,那么只能形容为一纸空文。保甲规条的制定并非易事,在内容上要力求周全具体,令民众遵照实施,同时必须立足于当地社会的实际情况,而不应过分影响民众正常的生产生活。明代中后期南方许多地域商品经济繁荣,工商业日渐发达,民众迁移流动频繁,例如闽浙沿海百姓长期有出洋贸易谋生的传统,如果在推行保甲制时片面强调户口管控,对正常的商贸往来加以阻挠限制,当地大批民众的生计势必大受其害,保甲法自然不会受到欢迎,即便大力强制推行,也会在基层广受敷衍抵制。此外,保甲武装的日常操练如果过于频繁、保甲条规如果过于苛细繁琐,影响农时,妨碍生活,日常可操作性较差的话,其实际效力同样将大打折扣,无法持续长久。

笔者在研究中发现明代保甲制立法存在的另一重要弊端,就是缺少对于经费的规范。明代保甲制的产生,固然很大程度出于国家财政紧张,无力培植大规模的正规武装和侦缉人员,因而广泛地采用民间动员方式。然而,编造保甲户口册籍所需纸笔和器械的配置、防御工事的营建和修缮、保甲头目的工食开支、有功人员的奖赏等,无一不需经费投入。然而笔者所见的保甲条规中,除个别条规对涉及经费来源外,多数对此均无任何规定。[216]诚然,即便将保甲制实施的经费视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那也应当明确其来源(摊派方式)和数额,规范其使用方式,否则难免给官吏、里甲头目借机需索、中饱私囊埋下隐患。此外,缺少物质奖励的“轻赏重罚”模式也难以激励民众检举不法行为、抵御盗匪的积极性。

(二)保甲执法中存在的弊病

1.官吏的不作为与乱作为

执行保甲法的地方官员,有忠于职守者,也有玩忽职守、不作为或乱作为者。官吏在保甲制实施中的不作为,主要体现在认为保甲法是并无实际必要的扰民之举,故消极应对上司颁行的保甲条规、在实施过程中虚应故事、对日常实施情况不加监督、对实施不力者不加追责的行为。“夫城市之内,甲册具矣,而稽察不时,则奸细藏伏而莫知;乡落之远,甲册亦具矣,而点视不亲,则恶人挂漏而无统。”[217]

官吏在保甲法实施中的乱作为,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保甲法实施中的贪功冒进、滥施威逼,如耿定向“七弊”所谓“既编之后,有司烦苛者令之朔望点查,不恤其奔走之苦”,“逋负滞狱,有司力不能致,则又督之拘捕,或重其违慢之罚,或起其仇怨之讼”,“平时编审未详,号令未申,觉察不预,一旦有虞,则比屋执而箠楚之,幽求之,且罪罚之曰,此近奉连坐法也,舍奸仇,害无辜,商君之法亦不如是矣”[218]。又如明末杨嗣昌指出:“练乡兵必始于行保甲,而有司不知其意,故不善于行……说保甲便去比较,有比衣帽者,有比器械者,有比甘结者,种种不可枚举,日日惟见扰民。”[219]如此,官吏对无辜民众的伤害更甚于盗贼,“乡鄙之地,庐烟星落,守望甚难,中盗失救,吏奉三尺随之”,滥施威逼导致的结果是,“再后有失,民相沈匿不敢吿矣,是本禁盗而反藉盗资也”[220]。二是借实施保甲法之机勒索地方,加捐派役,如耿定向“七弊”所谓“佐贰首领取其见面纸赎,不恤其诛求之苦”,又如“调保丁以为役,科丁赋以充需,胥徒踵至,鸡犬不宁,是本强兵而反缘兵扰也”[221],“法久害生,丞尉四乡编造保甲册,官有供给之费、有夫马折程之费,从役有酒食赍发之费,衙胥责之保长,保长责之编户,居民营免不得,相率而逃,昔之良法,今之弊政”[222]。这两种乱作为,都难免引发民众对保甲制的反感和抵触。

无论是不作为还是乱作为,都妨害保甲法的实施效果,使百姓难受其益,唯受其害。如郭子章指出:“媮吏慢若刍狗,视为文具者,固不足诛,良吏行无左验,辄倦而弃去,而上之人不假之岁月,不宽之文法,故亦卒罔成功,而保甲之说穷矣。”他进而强调地方官员在保甲法实施中主观能动的领导职责:“今之行法,其未严者,事忌动众,民难虑始,则骚扰之谤宜禁也;贼已就捕,纷员保结,则党恶之条宜绳也;匿奸不举,罪止议杖,则连坐之法宜峭也;寇至荼毒,连罚众保,则坐视之律宜深也;郡邑选愞,不行其野,则降罚之格宜申也。夫法不备,即必行之威,无以收茍且之效,行法不严,即已备之法,无以胜姑息之弊。”[223]

2.保甲头目的选任问题

保甲组织的头目(甲长、保长、保副等)是基层的执法者。其选任方式各异,从各种保甲规程来看,大体有以下三种:(1)由保甲内人户轮流负责,典型者如王守仁的“十家牌法”,又如朱纨、谭纶规定“每一牌年轮一名为甲长,管领九家;每十牌年轮一名为保长,管领百家”[224];(2)在民众推选的基础上由官府任命,如万历年间山西吕坤推行的保甲法规定:“十家内选九家所推者一人为甲长”[225]。又如郭应聘的乡约保甲法规定:“约长、约副不问乡官举贡生员,凡有恒产而行义,为一乡信服者皆可推举,县官以礼而敦请之……一甲又推有身家者一人为甲长”[226];(3)由官吏直接拣选委任,如《宁波府通判谕保甲条约》规定“保长、保副、甲长、甲副皆经慎选有行止、为人信服者充之”,又如隆庆《永州府志》中保甲法规定“一甲之中就其十家择稍有行止才力者为甲长,大率十甲为一保,就在各甲又择行止才力之优者一人为保长”。

保甲头目作为官府统治力在民间的延伸,承上启下,是保甲法最为重要的执行者。故此选任保甲头目的条件,总的看来,无外乎“众所推服”“殷实有力”“行止端正”等。也就是说一方面需要有良好的品行,为官府所信任;另一方面需要相当的乡里威望,为民众所拥护,有能力领导乡邻防御盗匪,打击不法行为。众多保甲条规中都强调防止地痞无赖充当保甲头目,如张时彻提出:“乡总、乡副、保长仍要将平素身家无过者遴选充当,不许听令积年狡猾棍徒营充,只为民害。”[227]又如石茂华在陕西行都司推行的保甲法规定:“保正、副量免杂泛差役,勿听无赖之徒营充以为罔利之媒。”[228]对于保甲头目的职责,保甲条规往往也限定为稽查防御,严禁插手词讼,“武断乡曲”和借机“科索财物”。地方官吏明白,保甲头目胜任与否是保甲法在基层能否有效执行的一大要件。

上述地方官员在保甲头目的选任机制设计上可谓煞费苦心,但常常事与愿违,在基层充当保甲头目者,实际上仍旧多为缺才寡德的地痞无赖之辈。“夫今乡聚亦有保甲等号矣,然皆照里图名色苟且塞责,其人行能类皆猥劣,而事权又不相统,民之多盗,政为多此等有名无实之辈也。”[229]保甲头目不得其人,原因有几个方面:

一则保甲头目职责重大,事务繁杂,风险较高。保甲头目平时担负保甲内的日常户口稽查和查举不法行为的职责,事无巨细均要留心过问,此外还要负责保甲壮丁的日常训练,一旦发现盗匪侵扰,就要率领众人抵御捉拿,无疑这是一项苦差和险差,也非普通的平民百姓所能胜任。

次则保甲头目缺少合法收入,官府对其“轻赏重罚”。充当保甲头目没有工食银,纯属无偿劳动,官府至多对其“量免杂泛差役”。多数保甲条规并未规定奖励措施,或者虽规定对执行得力者给与嘉奖,但条件严苛,待遇微薄。然而,一旦出现过失,没有察觉举发保甲内部的不法行为,或是有其他执法不力的情形,就要承担连带法律责任,受到官府惩处,如无一定的身家财力亦难以承当,普通人家一旦承当往往即有破产之虞。

再则保甲头目社会地位普遍低下。在明代,保甲头目并非官吏,与固有的里长类似,更近乎一种职役。尽管不少官员在推行保甲法时均提出优待保长,但在众多官员和士绅眼中,保甲头目与衙门中的皂隶、禁卒一样,是地位低下的供人驱使者。“今有司视保长至贱,麾斥谴诃,曾不比于人类,是故中人皆耻为之。其应役者,大率桀黠无赖之辈,德不足以服人,言不足以征信,籍伍虽具,而其实与无保甲同。”[230]保甲头目受到士绅乃至官员轻视,无力对士绅阶层开展管控监督,如果因履行职责触犯官绅权威,往往遭到后者打击报复,这一点从下述轶闻中可以充分体现:

先生(笔者注:指万历时人屠羲英)按湖时,群小望风搜诸生过失。一生宿娼家,保甲爽昧两擒,抵署门,无敢解者。门开,携以入,保甲大呼言状,先生佯为不见,闻者理文书自如。保甲膝行渐前,离两纍可数丈。先生瞬门役,判其臂曰:放秀才去。门役潜趋下引出,保甲不知也。既出,先生昂首曰:“秀才安在?”保甲回顾失之,大惊不能言,与大杖三十,荷校并娼逐岀。保甲仓皇语人曰:“向殆执鬼。”诸生咸唾之,而感先生曲全一酒色士也。士亦自惩,卒以贡为教官。[231]

从多处保甲规条来看,娼妓乐户是保甲稽查的重点,而生员嫖宿乐户之家,既悖于礼教,又触犯法律,应受到惩处。逸闻中的保甲头目将生员押解官署,恰为履行职责之举。但主管官员非但未对生员依法惩治,暗中将其私行释放,反而在戏弄保甲头目之余,“与大杖三十,荷校并娼逐岀”,还被“诸生咸唾之”。由此可见保甲头目在部分官员与士绅阶层心目中地位之低下,因此为众多在乡里有能力、有威望者避之不及。

综合上述几点,保甲头目为一般平民百姓理所当然视为畏途。士绅视其为俗务贱业,凭借优免特权,通常更不会出任保甲头目,则保甲头目之职最终只会落到地痞无赖之手,企图凭借执法权力谋取私利,欺下媚上,正如耿定向所言“彼善良富厚者率不愿为长正,乃故持之,责以贿免,而素行无赖思藉名号以武断乡曲者,则又往往匿赂举报,此辈既以豪举倚法作奸,我民多为鱼肉矣”[232]。地痞无赖充当保甲头目,横行不法,使得“保长之弊不可胜举,有偷安坐视漫不事事者,有武断横行莫可谁何者,有躬为逋主,乡人明知而莫敢言者。一遇失事,或惧罪不举,或受贿纵容,甚至发觉擒获之后,反与盗贼、民捕表里作奸,恐吓失主,需索甲夫,诬害平民”[233]。如此,保甲制在基层自然沦为扰民恶法。即便部分保甲头目并非恶人,但受到保甲内士绅大族与不法势力的制约、威胁,难以依法履行职责,只能敷衍应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叶春及所说“竟(境)中盗贼闾里轻侠,恶保长等发其根株窟穴,每以报复虚喝。豪杰大姓据执自尊,与愚民不用命者,亦各挟持长短谤议蜂起。故保长等以家为念,畏缩不事,阻堕公法”[234],或是如明末侯岐曾所谓“甲长、约长之名,纷然所给版册,输半日暇,记名姓而已,过则怀而卷之,户口勿及稽也,藏匿勿连坐也,匝月勿上报也,出入勿相知也”[235],保甲法在基层亦难以有效实施。

(三)民众守法中存在的弊病

1.士绅阶层的干扰与抵制

士绅在明代基层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明代的各级地方官府是小政府,官员数量、行政能力都相当有限,诸如地方基础设施建设与赈灾应急事务等都有赖于地方士绅的支持。如果没有士绅大族协助,地方官可谓寸步难行。士绅在民间,尤其是乡村地区,往往垄断话语权,具有极高的权威。

地方官员推行保甲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侵犯到当地士绅大族的某些权威或权益。例如,因保甲制需要建立严密、实态的户籍登记体系,那么士绅的家庭户口情况就必须和其他平民百姓一样,一体登记造册,并接受保甲头目的日常稽查管理。又如,保甲制与武装动员密切结合,即便士绅本人凭借优免特权豁免武装训练、抵御盗匪的责任,士绅的家属、仆役仍须依法承担相应的义务。除此之外,一些大族富户,如耿定向在“三疑”中指出的,“自恃垣墉不虞寇患,则曰此特为下户谋也,而不知恤其邻之小”,或“疑有司执籍以料民增徭,则隐其丁口不以报”,担心官府于户口登记时掌握其隐匿户口、逃避赋役的行为,对保甲法的实施采取消极敷衍的态度。

更有甚者,东南沿海地区的不少士绅望族参与海外贸易,在朝廷实施海禁仍然私下参与走私活动。保甲制的推行,不仅影响其在乡间的权威,更严重损害其经济利益,因此士绅敌视保甲法,积极抵制保甲法的实施,甚至隐匿包庇不法分子。而基层里甲的头目,或由士绅亲族充任,或完全依附于士绅,根本无力与之抗衡,“闾右之豪奔走下民如驱役隶,又其人即正与长也,即有所藏匿,民惧见螫,敢谁何乎?是本弭奸而反为奸薮也”[236]。“夫江南诸郡民多乡居,大姓至于万人,小者亦有百家,而盗贼多出于大姓,盖负其族众而庇厚,又势要藏匿之者多也”[237]。又如黄承玄所说:

宦家右族或有成心而硁硁于体面之说,稽察及其子孙,则以为坏其家之体面;稽察及其姻邻,则以为坏其乡之体面;稽察及其佣奴,则以为坏其主之体面,保甲将安施哉?况外盗无因不能径入,必有奸细为之勾引,戈矛戎敌伏在左右而主者竟不之疑,或多方揶揄以缓我之捕,或漏泄机关以隐彼之藏,盗之不得多坐此弊。[238]

鉴于士绅大族在基层社会的影响力,他们对保甲法积极抵制或消极敷衍的态度,使保甲法在基层的推行阻力重重,功效难以有效发挥。

2.平民百姓对保甲法的抵制

平民百姓对保甲法的抵制,缘由较多。保甲制度的建立,究其实质,乃是国家政权鉴于行政能力有限,为维护统治,把原本由自身掌握的查举、打击犯罪活动的职责,强制转嫁给民间、乡邻。专制制度下,民众无权参与保甲法的立法环节,合理表达其诉求,而单单作为国家强制力下的义务接受者。广大民众在遭受盗匪烧杀掳掠时,为保障生命财产安全,固然愿意联合奋起反抗,保守桑梓,而当违法犯罪行为并非针对自身身家时,则或徇于私情,或唯恐生事,往往不愿主动干涉。

此外,当保甲法规对百姓身家利益带来负面影响时,即会引起百姓的疑虑、顾忌和不满,叶春及曾说:“职到任即甲其民,民皆蹇而难之,谓黄册造将籍而役我,一旦有警,将驱我于戎行。”[239]实行严密、时态的户口登记,百姓唯恐暴露其隐匿户口、逃避赋役的行为,受到官府追究;监督邻里、查举犯罪,百姓顾忌得罪恶人,招来报复;武装动员,百姓惧怕抵御盗匪遭受伤亡,顾虑参与武装训练影响生计,“其不报者非真顽不率,不援者非真悍不顾也,守望无虞,填入户口,邻圉有警,动辄征发。民即有死不尽报,阖门下楗,罪止入锾,午夜出斗,生死呼吸,民岂肯以死博金哉?故罪之益严,而匿之益深,治之愈急,而援之愈缓,其势然也”[240]。尽管官府以连坐法或其他法律手段强化保甲法的实施效果,但百姓出于对自身身家利益的维护,权衡之下,往往对保甲法持敷衍的态度,在尚未遭受盗匪直接威胁时尤为如此。

在专制制度下,保甲法在立法、执法环节有重重弊端,广大民众既无立法参与权力,又无执法监督权力,部分官吏假借推行保甲制谋取私利,鱼肉百姓,或是在推行过程中方式失当,滥施威逼,这势必大大增加保甲法的负面因素,加剧百姓对保甲法的厌恶不满。那么保甲法的日渐具文化,就不足为怪了。

[本文为上海市社科规划一般课题“清代东南沿海地区的户口管理和基层控制”(2016BLS007),上海市高峰高原学科建设上海师范大学中国史项目研究成果,并得到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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