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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藻: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十六辑中的隐匿之学者

时间:2023-09-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过去学界很少关注“学术生态”底层——生员(秀才)的社会角色和生存处境,朱文藻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样本。乾隆五十二年岁考时,学政朱珪试古学,朱文藻名列第一,补廪膳生。钱大昕主要的生活圈在苏州,朱文藻则在杭州,皆属江南名区。朱文藻同样研精史学,但科举不遇,决定了知识人不同的人生道路和学术趋向。朱文藻久困场屋,为了生计,他长期馆于杭州著名藏书家汪氏振绮堂,前后长达二、三十年。

朱文藻: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十六辑中的隐匿之学者

□陈鸿森

摘 要:朱文藻(1735—1806),清代乾嘉时期杭州地区知名学者,《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有传。朱氏并无赫赫功名,前后十余次乡试,无所遇合,以一衿终老。他挟笔砚为衣食,以代人校书、编书、撰述为事,著作可考者,多达四、五十种。“委托代工”者,包括名公巨卿王杰、阮元、王昶,及著名金石学者黄易等。历来学界甚少关注“学术生态”底层——生员(秀才)的社会角色和生存处境。本文拟藉由朱文藻的个案研究,发掘、揭示清代下层知识人的科举困境、生活状态和学术代工的实景,期为清学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关键词:朱文藻;《山左金石志》;《两浙轩录》;学术代工;乾嘉学术

作者简介:陈鸿森,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长期以来,清代学术史研究,大多集中在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钱大昕、戴震段玉裁高邮二王、章学诚等少数著名学者。也许由于自己出身底层,所以1989年我编次《陈鳣年谱》之后,[1]我的研究,即致力于发掘一些重要而长期被学界所忽略的学者,我搜罗他们的遗闻轶事,排纂其学行事迹,先后发表了《臧庸年谱》(2007)、《丁杰行实辑考》(2009)、《洪颐煊年谱》(2009)、《钱坫年谱》(2012)、《余萧客编年事辑》(2012)、《武亿年谱》(2014),以及最近刚完成的《朱文藻年谱》。[2]

这些学者因长期乏人研究,相关传记资料久已湮薶,多数学者并无文集流传,如丁杰、钱坫、余萧客、朱文藻等人,丁杰甚至无完整的著作存世。要为这些学者编纂年谱,首先必须搜访他们的遗文佚诗、稿抄本,及由同时代学者的著作,和笔记、方志、族谱中,一鳞半爪的记载,以及散藏各地的书札,经年累月的钩稽爬梳,然后他们的身影像在显影剂中慢慢呈现,藉由这些学者生涯史的发掘,一些学术史湮失的断面逐渐复现;经由若干学者生涯史的重建,他们生活年代的“学术生态”也慢慢鲜明、鲜活起来,虽然历经两百年之久,这些学者似乎“死而不亡”。

我所从事的,尽是一些“见树不见林”的工作。但在我看来,许多学术名家大叙述的清代思想史、学术史著作,往往过于简化,就像多数的登山客,其实只在山的一隅,沿着已被走成的山径走了一段,也就算“入山”了,凭借着一些阅读经验和个人想象,他也可以大谈山中风景。其实,他所看到的“林”,只是“视而可见”的林相外在的一层。而登山家攀岩、辟凿、探勘、筚路蓝缕,所看见的应该是不同的山的形态和意象。我不敢自诩为登山家,但半生在清代学术这座大山里讨生活,樵夫知见的山,相信和一般登山客观览所及的山,应该大异其趣。

2016年秋间,我编《朱文藻年谱》,可说是一趟不同经验的发现之旅,年谱编纂过程,我逐渐意识到,清代学术史其实存在着“明”和“暗”两个世界。过去学界很少关注“学术生态”底层——生员(秀才)的社会角色和生存处境,朱文藻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样本。朱文藻(1735—1806),字映漘,号朗斋,出身寒微家庭,父亲是个铁工,为了谋生,从福建建宁迁居杭州。朱文藻十六岁丧父,刻苦自励,乾隆二十三年,二十四岁时补仁和县学生员。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有他的诗集《朗斋先生遗集》,只有两卷,卷二《孙丈羡门自砀山书来,劝应秋试,并惠卷资感赋》,诗末自注:

予应乡闱者已十一举,今秋无意于此,适丈书来敦劝,不可负也,因努力再应之。[3]

我曾考证,这首诗应撰于乾隆五十三年。依诗注所言,他半生蹭蹬场屋,共十二次乡试,无所遇合。此诗颈联:“贫病儒生虚拔萃,蹉跎年数惜知非。”原注:

时方应选拔试,学使问年齿,以五旬对,惋惜久之,遂不录。

拔贡十二年选拔一次,每逢酉年乡试前举行,在五贡中最为社会所重视。乾隆五十三年预行正科乡试,所以,己酉拔贡提前于五十三年举行。乾隆五十二年岁考时,学政朱珪试古学,朱文藻名列第一,补廪膳生。试拔贡时,朱珪曾考虑录取他,但这年朱文藻实际年龄已五十四岁,朱珪只好作罢。朱文藻一生中唯一一次仕进机会,就此擦肩而过,这年乡试,他还是下第,只能以“名诸生”终其一生,是个典型的下层知识人。

朱文藻生活的年代,和钱大昕(1728—1804)同时,钱氏长朱文藻七岁。钱大昕主要的生活圈在苏州,朱文藻则在杭州,皆属江南名区。由于乡试有录取限额,主要依据各省文风高下、人口多寡和丁赋轻重而定,江、浙人文荟萃,才人辈出,举人乡试竞争尤其激烈。钱大昕科举之路极为平顺,十五岁补诸生;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钱大昕献赋一篇,召试一等二名,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学习行走,得以免去乡试的煎熬。钱大昕乾隆十九年,二十七岁时进士登第。乾隆二十四年、二十七年,先后担任山东乡试、湖南乡试正考官;乾隆三十年,他以翰林院学士派充浙江乡试副考官,这年朱文藻第三度应试。虽然两人只相差七岁,但一个是主考官,一个是应试举子,科举的成败,形成巨大的阶级差异,于此可见。钱大昕乾隆三十九年以四品少詹事出任广东学政,翌年丁忧;服阕,年方五十,即不再补官。归田后,长期在苏州紫阳书院讲学,安定的生活,使他能专意学术,最终成为一代史学巨擘。朱文藻同样研精史学,但科举不遇,决定了知识人不同的人生道路和学术趋向。[4]他只能终生挟笔砚为人校书、编书,代人撰述为生。

古代学者不事生产,要长期从事智能活动,著书立说,极为不易,特别是像朱文藻这样,仅具秀才身份,绝大多数只能从事舌耕,担任塾师,依靠菲薄的馆谷收入糊口,一面继续准备科举应试。一些长于文才的生员,则被官僚、富商延聘为清客,代行笔砚之事。若有贵人引荐,这些生员也选择入幕,但除非具有刑名、钱谷长才,待遇稍丰,否则一般书记类的幕宾,收入仍然不多。这些诸生最终还是期望能通过科举而出仕,改变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朱文藻久困场屋,为了生计,他长期馆于杭州著名藏书家汪氏振绮堂,前后长达二、三十年。振绮堂第一代主人汪宪(1721—1771),乾隆十年进士,以刑部员外郎乞养归。《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汪宪传》记载:

性好蓄书,丹铅多善本,求售者虽浮其值,不与较。家有静寄东轩,具花木水石之胜。朱文藻尝介严可均见宪,宪即馆之东轩,偕同志数人,日夕讨论经史疑义,又悉发所藏秘籍,相与校雠;稍暇则投壶赋诗为娱乐。[5]

传中所言“朱文藻尝介严可均见宪”,此处有误,“严可均”应为“严诚”之误,因严诚、严可均两人皆字“铁桥”,史臣混淆,误以为严可均。[6]当时朱文藻谋食常州靖江,其友严诚是杭州地区著名的才子,工诗善画,他以朱文藻所撰诗文出示汪宪,汪氏极赏识其才学,延揽他到振绮堂从事编校工作。[7]汪宪本系甲科出身,有志撰述,当时振绮堂另有一位门客周锴,也是生员,周氏主经部,朱文藻则负责史部。[8]乾隆三十六年,汪宪过世,振绮堂宾客星散;第二代主人汪汝瑮接掌家业,朱文藻继续馆于其家,这时主要工作是教课汪氏子弟。振绮堂藏书连绵数代,直到咸丰年间洪杨之乱,藏书始散。[9]

汪氏藏书多精刊秘籍,朱文藻于汪宪生前,曾为编《振绮堂书录》十册。他长期在振绮堂从事编校工作,见闻益广,所学日进,厉鹗、杭世骏一些未刊稿、抄本,即经由朱文藻之手得以传行后世。丁申《武林藏书录》郁氏“东啸轩”条记载一则轶事:

所居骆驼桥,与厉征君樊榭山房近不一里,传录其秘册尤多。征君没后,其家出《辽史拾遗》手稿,潜亭(按郁礼,东啸轩主人)购之,中缺五十叶,百求不得。一日,至青云街,见拾字僧肩废纸两巨簏,检视之,皆厉氏所弃,征君平日掌录《辽史拾遗》在焉。亟市以归,棼如乱丝,一一为之整理,闭户两月,缀辑成编,适符所缺。振绮堂汪氏后为雕行,洵潜亭之功也。[10]

其实,厉鹗《辽史拾遗》手稿不止一本,振绮堂第三代汪璐所辑《藏书题识》,卷一“辽史拾遗”条曾引朱文藻《振绮堂书录》之说:

此书文藻乙酉岁(乾隆三十年)初馆振绮堂,首抄是书。先是,书贾以抄本求售,检校阙卷四之一。后又得手稿,主人属余汇录成完书,厘为二十卷。越岁戊子,吴西林同馆,复取郁陛宣(礼)本校过,遂成善本。[11]

朱文藻乾隆三十年初到振绮堂时,首先抄录校订的,就是《辽史拾遗》,他根据厉鹗手稿和另一抄本残卷,将它“汇录成完书”,编为二十卷。乾隆三十三年,吴颖芳(西林)同馆于振绮堂,又从郁礼借得东啸轩本参校,始勒为定本。此书振绮堂后人汪远孙曾刊刻行世,依据的就是朱文藻校录本。

厉鹗所著《东城杂记》,也是由朱文藻编录成书,汪璐《藏书题识》卷一引朱文藻《振绮堂书录》:

此文藻手抄。樊榭先生,吾乡名宿。……初居南湖,其后移家东园。暇日采录诸书,遂成是编,不加铨次,名曰《杂记》。振绮主人得其初稿有年,乾隆丁亥(三十二年),又得其手书续稿,因合前后录为二卷。[12]

可见《东城杂记》亦由朱文藻校录成书。古代学者一本书著作周期极长,学者孜孜矻矻,勤苦撰述,书稿完成后,往往限于财力,未能付刻。身后遗稿散出,幸而得遇有心之人,为它缮录清本,编次成书,或有可传之日;如不得其人,任其散落,作者结撰时的一番心血,转眼化为云烟。杭世骏所著《三国志补注》六卷,也是经由朱文藻之手校录成书,汪璐《藏书题识》引朱文藻之说:

此书文藻手抄。往岁丁亥(乾隆三十二年),有书贾以《三国志》求售,见其上方多墨笔细注,不书姓名,观其笔迹,是前辈杭世骏手书。……余既合数人力,录稿于史书之上;又别为庄书一通,厘为六卷,题曰《三国志补注》,盖其中引用诸条,皆裴《注》所未备也。[13]

《补注》并非杭世骏专意之作,而是他读《三国志》时,书页遍加批校和增注的夹签,以补裴松之《注》之遗缺。杭氏身后,此书流入书铺,书贾携至振绮堂求售,朱文藻认出是杭世骏笔迹,将它校录成书。杭世骏勤于撰述,晚年所著书多未付梓,朱文藻《榕城诗话跋》言:

(杭氏)罢归后,尤勤于著书,年七十余,读书日以寸计。余生虽晚,犹幸得亲老成,备闻绪论。著述之富,撮其大者,若《史、汉疏证》、《三国志补注》、《金史补缺》、《历代艺文志》……每读一书,必有考证,零星墨渖,散见简编,若悉加裒辑,皆为后学津梁。诸书间为藏弆家传抄,惟诗文集近已梓行。吾友鲍君以文,留意乡先辈论著,亟取余所录,刻入《丛书》。诗话自《榕城》而外,尚有《桂堂诗话》,家居所作,当更为校录,以成以文之美举也。[14]

可见杭氏《榕城诗话》亦朱文藻所录,鲍廷博取之刻入《知不足斋丛书》,其书始传于世。朱文藻说杭氏晚年家居时,另著《桂堂诗话》,“当更为校录”,这书朱文藻后来未及“校录”,书稿也就亡佚了。杭世骏晚年心血专注于《金史补》一书,这书和厉鹗《辽史拾遗》齐名,但遭遇则不如历书幸运。《金史补》稿本今已散佚,现在仅存《艺文志》、《风土志》,及列传六十三、六十四,稿本藏北京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另藏抄本五册,为《世纪》、《太祖本纪》、《太宗本纪》,其余各卷则不知所归。[15]杭世骏另著《史记疏证》、《汉书疏证》,稿本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未署作者名氏,近年始由学者证实为杭氏著作。[16]杭世骏另有《后汉书疏证》、《北齐书疏证》两书,遗稿则不知流落何处。古人常说:“书之传否,殆有数存焉。”主要便是不得其人而传之。

厉鹗、杭世骏这样的文史名家,遗稿流传尚且如此不易,更遑论一般诗人、文士。北京国家图书馆藏张世荦诗集《频迦偶吟》抄本,目录钤有“汪鱼亭藏阅书”印,正文首叶有“文藻手抄”朱文方印,可知此册即朱文藻手抄本,卷首有朱氏《叙录》:

先生卒年七十五,子若孙力不能葬。汪渔亭,先生同年友也,为醵资营兆。……着《频迦偶吟》,皆手稿未定,予为手钞二百余篇。[17]

张世荦是乾隆九年浙江解元[18]深于佛典,乾隆《杭州府志·文苑》有传。[19]张氏卒后,朱文藻为他编录遗诗,手抄两百余篇,藏之振绮堂,张氏诗稿因此得以一线仅存。

前面提到的朱文藻挚友严诚,乾隆三十二年,客游福建时染疟病逝,朱文藻为他编录《铁桥全集》,另写一帙寄严诚朝鲜友人洪大容(1731—1783)。《铁桥全集》未付刻,中国并无传本,朱文藻原抄本现藏韩国檀国大学退溪纪念馆,已缺第三、第五两册;首尔大学中央图书馆藏一传抄本,五册俱全。洪大容是朝鲜北学派先驱,朱文藻这一抄本,不仅为严诚“续命”,也为清代中、朝文化交流史留下具体的见证。

朱文藻长期馆于振绮堂,因此,与杭州地区大多数藏书家皆有来往,他所撰拜经楼藏《宋椠汉书跋》言:

余馆武林汪氏者垂三十年,汪氏有振绮堂,为藏书之所。与同郡诸藏书家,若小山堂赵氏、飞鸿堂汪氏、知不足斋鲍氏、瓶花斋吴氏、寿松堂孙氏、欣托山房汪氏,皆相往来,彼此互易,借抄借校,因得见宋椠、元抄不下数百十种。[20]

由于富饶的社会经济条件,加上深厚的人文底蕴,江、浙出现不少著名藏书家,浙江藏书风气尤盛。乾隆三十七、三十八年,清廷采访天下遗籍,编纂《四库全书》,清高宗特别谕令浙江巡抚加意访购。从乾隆三十七年秋到三十九年夏,浙江省分十二次进呈,所征集到的善本秘籍,多达四千五百二十三种。《高宗实录》卷九五八记载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内阁奉谕:

江、浙两省藏书家呈献者种数尤多,……今阅进到各家书目,其最多者,如浙江之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两淮之马裕四家,为数至五六七百种,……着赏《古今图书集成》各一部,以为好古之劝。又进书一百种以上之江苏周厚堉、蒋曾蓥,浙江吴玉墀、孙仰曾、汪汝瑮,及朝绅中黄登贤、纪昀、励守谦、汪如藻等,亦俱藏书之家,并着每人赏给内府初印之《佩文韵府》各一部,俾亦珍为世宝,以示嘉奖。[21]

浙江负责经进事宜的学官张羲年等人,事后将十二次采进书目编为《浙江采集遗书总录》一书。当时进呈之书,每书撰有简明提要,以供四库馆臣甄选采录,这项分校工作共十人,主要由省内绩学的教谕、训导和举人担任,而朱文藻因熟谙四部源流、书林故实,特别以生员身份参与分校工作。征书后期,浙江巡抚极力催索,几乎竭泽而渔,而藏弆家则穷于应付。以振绮堂为例,朱文藻《重校说文系传考异跋》述及:

岁壬辰(乾隆三十七年),值朝廷开四库馆,采访遗书,于是武林诸藏书家各踊跃进书。而比部(汪宪)之子名汝瑮字坤伯者,先以储藏善本,经大吏遣官精选得二百余种,汇进于朝;最后中丞以振绮藏书选剩者尚堪增采,命重选百种,以毕购访之局。盖其时浙省进书已约五千余种,此百种者当在五千余种之外,搜罗极难。[22]

振绮堂前后进书三百余种。可以想见,朱文藻因熟习四部群籍及杭郡藏书社群网络,浙江遗书采访工作,他应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尤其到了征书后期,珍本日少,他应较同时分校诸人,更能调剂其事。后来朱文藻应四库馆副总裁王杰之邀,入京佐校《四库全书》(详下),大概即因他参与采集遗书时特出的表现,深为当时学政王杰所赏识。[23]

朱文藻博闻多识,除参与浙江遗书采访工作外,鲍廷博汇刻《知不足斋丛书》,其中不少罕见之书,即由朱文藻佐其参订、校勘。乾隆四十一年春,朱文藻撰《知不足斋丛书序》,中言:

余馆于振绮堂十余年,君借抄诸书,皆余检集;君所刻书,余尝预点勘。余与君同嗜好,共甘苦,君以为知之深者莫余若也。[24]

其他为《知不足斋丛书》撰序者,有卢文弨、王鸣盛等经史名家。朱文藻虽只是个生员,但与鲍廷博相知相得,因此鲍氏特地请他撰序,俾与《丛书》一同留名后世。

当时浙西学者撰述,颇多获益于朱文藻之助者,如周广业、崔应榴著《关帝事迹征信编》,书后《附记》即言:

自惟謭陋,兼少藏书,编纂方兴,其难戛戛。幸绿饮鲍君插架甚富,时从披阅,即进呈遗书中所称知不足斋本也。匏庐(按卢文韶)、嘉树(倪一擎)、诚斋(朱鸿钧)、朗斋……诸君又各发笥箧,参酌是正。[25]

其后,万之蘅、吴宝彝继纂《汉关侯事迹汇编》,朱文藻亦列名参订。另如吴颢辑《国朝杭郡诗辑》,《序》中言:

搜集所本,除名家专集,及《诗观》、《别裁》所选外,有孙可堂以荣《湖墅诗抄》、赵笠亭时敏《郭西诗抄》、柴临川杰《浙人诗存》。又于朱朗斋文藻处得二百余家,以增补所无。[26]

朱文藻娴熟乡邦文献,吴颢编《杭郡诗辑》,因得朱文藻之助,为他增补遗阙计二百余家,可见朱文藻平素搜访之勤和周览之博。乾隆四十九年,邵晋涵受聘重订《杭州府志》,亦延朱文藻协助校订,乾隆《杭州府志》卷前《修辑姓氏》虽不列朱文藻之名,但阮元《两浙轩录》卷十五“吴允嘉”条引朱文藻《碧溪诗话》:

石仓先生……尝手辑《钱塘县志补》,皆魏《志》所未备。予预修《府志》,取以补入。[27]

《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卷五“海昌闺秀诗”条载录吴骞《蕉雨楼吟·跋》,亦言:

余从花溪倪砚翁借得全稿读之,惜其才之饶而志之苦也。……会当事有重修郡乘之举,纂修为姚江邵太史晋涵,分掌艺文者仁和朱茂才文藻,皆于余有故,因即录集名贻之,以存海昌名媛之一种。[28]

吴骞跋文证实了朱文藻确曾参预《杭州府志》的修订工作。朱文藻一向留意乡邦文献,王昶纂《西湖志》,他曾参与分纂,瞿世瑛《清吟阁书目》卷一著录朱文藻《西湖志略》稿本,[29]或即修《西湖志》时所撰。《清吟阁书目》另著录朱氏《武林旧闻》稿本二册,[30]孙峻亦说朱文藻曾著《武林坊巷志》;[31]而《两浙轩录》卷四十“周志蕙”条引朱文藻《碧溪诗话》:

予辑《武林耆旧诗》,访求殿撰诗不得;而《浴碧轩诗》则为石泉所手录、裒入陈氏家集者,因得尽读之。[32]

则朱文藻另编有《武林耆旧诗》。综上所述,他协助邵晋涵重订《杭州府志》,当不只吴骞所言“分掌艺文”而已。惟因朱文藻夙负文献盛名,为免喧宾夺主,故乾隆《杭州府志·修辑姓氏》不列其名,他只能以“影子”的形式存在。

科举,对于广大寒窗苦读的举子而言,是改变社会阶梯唯一的选择,但它却是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闲白多少少年头,多数士子人生三分之一以上的岁月皆消耗于此。不少士子中举时年过四十,四、五十岁进士登第,已缺乏活力,才开始初仕,因而整个文官体系年纪偏大,这是科举时代社会发展迟滞的一个主要原因。

朱文藻乾隆二十三年,二十四岁时补诸生,次年第一次参加乡试,到乾隆五十三年第十二次乡试,时间长达三十年。五十三年以后,他是否继续应举,未见明文记载,但乾隆五十八年他给邵晋涵的信说:

文藻塾课汪氏,历十二年之久,平居人事轇輵,浏览泛应,竟无一事成就,可以质之高明。学业日荒,蹭蹬场屋,颓然一老诸生。明年周甲,黄发苍苍,青云之志从此隳矣。[33]

玩味文意,似乎朱文藻六十岁以前,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五十七年壬子科乡试,他还应考。最后,已届花甲,“青云之志”只好断念,以一衿终老。这漫长的科举岁月,他除“塾课汪氏”之外,还代人编书、撰述,博取微资,贴补家用。清高宗采访天下遗书时,振绮堂主人汪宪已卒,由长子汪汝瑮接掌家业。振绮堂进书三百余种,其中有两种署名汪宪著,即《说文系传考异》六卷和《苔谱》五卷。[34]这两书其实是朱文藻所撰,朱氏《说文系传考异跋》固明言:

南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四十卷,今世流传盖尠,吾杭惟城东郁君陛宣购藏抄本。昨岁因吴江潘君莹中,获访吴下朱丈文游,从其插架借得此书,归而影写一过。复取郁本对勘,讹阙之处,二本多同;其不同者十数而已,正讹补阙;无可疑者,不复致说。其有与今《说文》互异,及传中引用诸书,随案头所见,有与今本异者,并为录出,作《考异》二十八篇。又采诸书中论列《系传》及徐氏事迹,别为《附录》,分上下二篇,随见随录,故先后无次,并附于后。[35]

现在存世的《说文》完本,可分大徐本和小徐本两个系统。南唐时,徐锴校订本名《说文系传》,其书卷一至卷三十为《通释》,是全书主体部分,专阐释许慎的说解,卷三十一以下,依次为《部叙》、《通论》、《祛妄》、《类聚》、《错综》、《疑义》,卷四十为《系述》,即此书之序,说明各篇著述的旨趣。这书是《说文》第一个注释本,世称“小徐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极称“此书援引精博,小学家未有能及之者”。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徐锴之兄徐铉奉诏校定《说文》,这个官定本称“大徐本”。大、小徐本皆以刊定唐代李阳冰改定本为名,但二者文字时有出入。清代通行的《说文》,主要是毛氏汲古阁本,属大徐系统。而小徐本传行甚微,元、明以来仅有少数抄本流传,但即便是抄本亦极罕见。乾隆三十四年冬,汪宪听说苏州藏书家朱奂(文游)滋兰堂藏有《系传》抄本,因以振绮堂之名,由朱文藻亲赴苏州商借。朱文藻借到《系传》后,即影抄一部,由振绮堂收藏。滋兰堂本是个抄本,文字传写颇多讹误,因此,朱文藻又借杭州郁氏东啸轩所藏另一个抄本对勘,并取汲古阁本《说文》参校。《系传》的《通释》部分,主要是疏证古义和诠释名物,故徐锴多引群籍以证释古义。他所引诸书,文字有与今本异者,朱文藻也一并校录。朱氏将这些校语录为《说文系传考异》二十八篇,后来并合为四卷。所谓“考异”,亦即“校勘记”的别称。朱文藻将《系传考异》附于振绮堂本之后;他另采辑《系传》序跋、评论文字和二徐事迹,编为《附录》二卷。附带一提,朱文藻为知不足斋所校各书,亦多辑有类似的《附录》,以便读者参阅,这是他博洽多闻的一种体现。

朱文藻将《说文系传》归还滋兰堂时,特地将自己所撰的《考异》、《附录》另写一帙,附于滋兰堂本之后,作为答谢。[36]因《系传》抄本外间本极罕见,又经朱文藻详加校勘,更为难得。因此,滋兰堂本《系传考异》便不胫而走,不少学者辗转传抄,后来竟流传到北京的学术社群。而振绮堂抄本,则署汪宪之名,由浙江采进送到四库馆。不久,四库馆本《系传考异》也被传录,流布于外。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卷十三著录汪宪《说文系传考异》,有乾隆四十三年九月丁杰手跋:

去岁冬,锦鸿(丁杰原名——引者注)借灵石何庶常(指何思钧——引者注)抄本影抄;同时海宁沈匏尊(指沈心醇——引者注)亦影抄一本,乃大兴翁学士(指翁方纲——引者注)本也。翁本无篆文,惟何本有之,误谬实多。今年春,朱君映辰至京师,嘱其手自校正,并益《附录》数条。迩与歙县程易田(指程瑶田——引者注)闲谈,始知何庶常借易田本影抄,易田本又出于长洲汪竹香(指汪元亮——引者注)。易田云:“竹香绝秘惜此书,不肯语人。”前年秋,将往丰闰整顿书籍,偶为易田所见,强借得之。锦鸿与竹香交最深,始终不知其有此书也。戊戌重阳后一日记。[37]

这一传抄本作者署名汪宪,显然是从四库本传录。丁杰同年六月另有一跋说:

初见此跋(指朱氏《说文系传考异跋》——引者注),心疑即朱君所撰书也。今询朱君,果如余所料,抃喜者累日。辇下诸公传抄者并署朱君名,不复知有嫁名汪主政事,乃据吴门副本耳。[38]

所谓“据吴门副本”,知由苏州滋兰堂本传写,这个系统的抄本则题朱文藻原名。从丁杰跋文所述,当时京中知名学者竞相抄传《系传考异》,可见此书见重于学林之一斑。朱文藻这书以现在学术眼光来看,自然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乾隆四十七年,汪启淑从四库书录出《说文系传》,校刻于京师,小徐本因此复行于世,校勘其书者纷纷而起,陈鳣、钮树玉等对大小徐本《说文》所校尤称专诣;嘉庆、道光以后,王筠著《说文系传校录》,承培元等撰《说文系传校勘记》,皆后出转精,较朱文藻《考异》所校尤邃密。但学术发展本来即由粗而精,先河后海,不能以后来不同的研究条件来苛责前人之疏。四库馆臣对《系传考异》给予极高的评价:

南唐徐锴作《说文系传》四十卷,岁久散佚。……据王应麟《玉海》,则宋时已无完帙矣。……好事者秘相传写,鱼鲁滋多,或至于不可句读。宪所见者仍属影宋抄本,然已讹不胜乙。因参以今本《说文》,及旁征所引诸书,证其同异,以成是编,讹者正之,其不可解者则并存,以俟核正。……韵书、字书节目繁碎,从未有缕析旧文,彻首彻末订舛互而汇为一编者。宪作是书,亦可云留心小学者矣。末有《附录》二卷,乃朱文藻所编,上卷为诸家评论《系传》之词;下卷载锴诗五首及其兄弟轶事,亦颇费搜罗。[39]

这代表主流社群对《考异》学术价值的一种认定。《四库全书》一般不收录见存者著作,《系传考异》因署汪宪之名,故得以编入。四库著录之书别择极严,古今著作见存者不下数万种,而被四库著录者仅三千四百六十余种。对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而言,著作能被四库著录,自然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朱文藻虽屡试不遇,但其博学之名久著于外,因此,他多次被当时名公巨卿延请协助编校事宜,《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朱文藻传》记载:

王杰督学浙江,延访之至京师,佐校《四库全书》;复奉敕在南书房考校。尝游山左,阮元、孙星衍与之商订金石,成《山左金石志》。后复为王昶修《西湖志》,纂辑《金石萃编》、《大藏圣教解题》等书。[40]

传中提到的王杰、阮元两人,后来官至大学士,位极人臣;王昶则以刑部侍郎致仕,三位都是乾嘉时期名宦重臣,这意味朱氏才学当时已受到高层比较普遍的肯定。

王杰特地延请一个科举失意者入都佐校四库书,从某种意义而言,此举不啻对科举选士功能的一种否定。王杰本人是乾隆二十六年恩科状元,是少数西北出身的一甲进士,素孚清望,极为清高宗所赏识。他于乾隆三十六年九月至三十九年八月、四十一年正月至四十二年八月、四十五年三月至四十七年四月,三度出任浙江学政。[41]周春《耄余诗话》记载,乾隆三十七年岁考时,王杰试古学,朱文藻名列第一,[42]大概因此受知于王杰,这年他即以生员身份参与浙省遗书采进工作,后更受邀入京佐校四库书。史传未载朱文藻入都之年,据梁同书《文学朗斋朱君传》言:

戊戌入都,应王文端公(杰)之聘。文端适视学浙中,君偕之归。[43]

则朱文藻入都佐校在乾隆四十三年。另据《朗斋先生遗集》卷二《戊戌元夕发北关》、《哭黄春帆》两诗,[44]可知朱文藻这年元宵,与毛熙台、王宾、戴根香、许聿、黄春帆五位入京参加会试的浙江举人同船北上;二月,抵北京。这时王杰任四库全书馆暨三通馆副总裁,因朱文藻长于史部及簿录之学,特地邀他入都襄佐校订之事。

四库馆修书,是盛世王权文化力的一种展现,因系皇家官书,所以特别慎重,每一书缮写就正后,需经分校校订、总校覆勘,然后总裁抽阅,往复几次发出、收回,校订无误后,才勒为定本。当时不少落第的举人,淹留京师,以待下科会试,谋生之道,就是为四库馆校书,主要是协助分校校订。[45]朱文藻迢迢千里北上,他所从事的,应和这些举人有别。科举时代治经者多,博通史学者少,朱文藻由浙入京,我推想主要是协助王杰覆勘史部群籍及修订提要。另外,南京图书馆藏朱文藻未刊稿《校订存疑》抄本三册,第二册为《续三通校语》,卷首有朱氏识语:

乾隆戊戌(四十三年),应韩城王少宰惺园先生之招入都,馆于虎坊桥,校阅三通馆续纂《三通》。凡所引正史,有原文可疑者皆签出,加按以志疑。[46]

《续三通校语》卷一至卷四为《续通典》,计五十一叶;卷五至卷七为《续通志》,计五十四叶;《续文献通考》未见校语。据此可知,朱文藻除佐校四库书外,还协助校订三通馆所纂的《续三通》。

但上引《清史列传》所言,朱文藻曾“奉敕在南书房考校”,此事梁同书《朗斋朱君传》不载,我觉得颇有疑义:一、梁同书《朗斋传》说他“食饩以终其身”,如朱文藻曾“奉敕在南书房考校”,此为寒士莫大的殊荣,梁同书撰《传》所宜大书特书者,今却无一语记及此事,未免可疑。二、南书房乃内府重地,非一介诸生所能亲近,倘朱文藻曾“奉敕在南书房考校”,则不应“食饩以终其身”。三、他如“奉敕在南书房考校”,不应王杰“视学浙中”,朱文藻即偕之南归。四、朱文藻晚年撰《金石萃编跋》,曾追述平生经眼金石之富:

窃幸文藻毕生能窥金石之美富,殆有天焉。先是,客京师,寓大学士韩城王文端公邸第,值文端充《续西清古鉴》馆总裁,得见内府储藏尊彝古器摹本三百余种。后客任城小松司马署,得见济宁一州古今碑拓数百种。……继客济南,赴阮中丞芸台先生之招,……得见全省拓本千数百种,赞成《山左金石志》,刻以行世。今又得见先生(指王昶——引者注)所藏寰宇碑摹,几一千余种,刻成《金石萃编》一百六十卷。夫拘墟寒士,虽有金石之好,欲购藏则无赀,欲远访则无事。兹文藻前后所见,多至四千余种,自幸以为海内嗜古之士,企及此者亦难矣。[47]

《跋》中无一语谈到“奉敕在南书房考校”事,则《清史列传》所言应非史实。史传所说的“在南书房考校”,与此《跋》所言“文端充《续西清古鉴》馆总裁”,应该同为一事,则“奉敕在南书房考校”者乃王杰,而非朱文藻。

根据我的考证,《西清古鉴》乾隆十六年修成后,乾隆四十五年春,王杰奉命续纂,朱文藻因此得“见内府储藏尊彝古器摹本三百余种”。但这年三月十四日,王杰再度奉命提督浙江学政,[48]《西清续鉴》修纂之事因而中辍;十三年后,乾隆五十八年,王杰再度奉命续纂,始告成书。[49]朱文藻虽无缘参与编修《西清续鉴》,但一介寒士能见到内府秘藏的尊彝古器摹本数百种,也是一种奇缘。梁同书《朗斋朱君传》说:“文端适视学浙中,君偕之归。”《朗斋先生遗集》有一首《庚子四月十五日出都,良乡道中作》,[50]可知他于乾隆四十五年四月出京。朱文藻前后在北京两年余,校书之暇,他还为王杰京邸藏书编了一本《葆醇堂藏书录》,这书未刻,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有道光九年刘喜海味经书屋抄本两册,书分八类,与一般藏书志分类、排次不同。过去学者误以此书为朱文藻的“自藏书目”,[51]但我考证,“葆醇堂”应该是王杰斋名。朱文藻这次北上校书,省俭节余,积攒了一些钱,回杭州后,在艮山门外庀材盖屋,命名为“碧溪草堂”。但三年后,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邻居失火,碧溪草堂不幸波及,同遭回禄,真所谓“造化弄人”。

朱文藻应王杰之聘入京佐校《四库全书》,此行想必为他在杭州学术圈增加不少名望。他南归后,先后应邀为汪氏欣托山房校勘《十六国春秋》一百卷;南京图书馆所藏朱文藻未刊稿《校定存疑》抄本册三,是乾隆四十六年夏、秋间,他为欣托山房所刻的《隶释》、《隶续》两书所撰的校勘记。四十七年夏,又为欣托山房校《韵补》,并协助王昶重修《西湖志》;四十九年,协助邵晋涵重订《杭州府志》。乾隆五十年,为孙氏寿松堂校勘《资治通鉴》,以寿松堂所藏宋刻本,与明人路进刻本、天启五年陈仁锡刻本对校,有校记六卷,这些皆其荦荦大者。其后,又为陶元藻增补《全浙诗话》。乾隆五十八年冬,他给邵晋涵的信中谈及:

数年来受萧山陶篁村先生之托,以所辑《全浙诗话》属为补遗,因此博考诸家文集,外及山经地志、说部杂家、名人书画真迹,无不采录,积稿可得百十卷,而津涯浩瀚,迄未成书。今岁应兖州运河司马黄小松之聘,就馆济宁,课读其子。司马富于金石,属纂《济宁金石录》,响拓其文,摹绘其画,备采诸家题跋,附以管见考证,创稿于夏,已成十之七八,开春可以脱稿。[52]

这信谈到两件事,皆历来学者所忽略的,一是他为陶元藻增订《全浙诗话》,另则为黄易代撰《济宁金石志》。此信未明言他为陶元藻增订《诗话》始于何年,但朱文藻《碧溪诗话》有一条言:“庚戌春,凫亭丈以《全浙诗话》属余增订。”[53]则经始于乾隆五十五年春,至五十八年冬,积稿已逾百卷。这书后来重加删并,编为五十四卷,于嘉庆元年冬付刻。《全浙诗话》载录的浙籍诗人,自越王句践起,至乾隆间诗家,共一千八百八十五人,所采之书多达六百余种。陶元藻本是个诗人,著有《泊鸥山房集》,及《凫亭诗话》二卷、《越彦遗编考》五卷、《越画见闻》三卷,篇幅皆不大。《全浙诗话》则多达五十四卷,是清代少有的大型诗话。一般诗话内容,不外纪本事、寓品评、赏名篇、标隽句,藉由名家说法,度人以金针,内容不拘长短,随兴为之。而《全浙诗话》则属辑录体诗话,与前述赏鉴品评型的个人诗话不同。既属辑录体,首要条件便是取材要丰富、采摭力求完备,因此,除诗文别集外,举凡“山经地志、说部杂家,以至名人书画真迹,无不采录”。这书时间跨度上下两千年,所涉既广,要搜罗完备本即不易,兼综条贯尤非易事。《全浙诗话》最大的特色则在辨正故实,对诗人事迹、诗篇掌故,寻源溯流,订讹正俗,这自然不是一般诗家文士所能为功。书中一些考证,间加“文藻按”,但他为陶元藻加工增订补遗者,当然不止“文藻按”这几十条,朱文藻不过藉此留下自己“代工”的痕迹和线索,俾后人可藉以寻踪考实;我们下面将谈及的,他为阮元编《两浙轩录》,也留下76条“朱文藻曰”的线索。过去研究者并不知道朱文藻曾费数年之功,为此书作了大量加工、增补工作,[54]现由他给邵晋涵的这封信,我们才知道此书和黄易《济宁金石录》背后,还有这么一段被湮薶的故实。

黄易(1744—1802)是乾嘉时期著名的金石学者,字小松,号秋盦,精究河防事宜,长期在山东河道任官。黄易好收藏金石铭刻,宦辙所到,山岩僻野,无不搜访椎拓,最为学界称道的是,在山东嘉祥发现武梁石室画像,《清史列传》卷八十三《黄易传》说:

(黄易)尤嗜金石,寝食依之。在济宁升起郑季宣全碑,于曲阜得熹平二年残碑;于嘉祥之紫云山,得武斑碑、武梁祠堂石室画像,即其地筑室砌石,榜曰“武氏祠堂”,立石以记之。……四方嗜古之士,所得奇文古刻,无不就正于易者,以是所蓄金石甲于一时。……翁方纲尝曰:“黄伯思、米芾而后,世久无此人矣。”[55]

阮元《小沧浪笔谈》卷二云:

(黄易)收金石刻至三千余种,多宋拓旧本,钟鼎、彝器、钱镜之属不下数百。予每过任城,必留连竟日,不忍去。[56]

黄易多数著作并未付梓,今天传世的仅有《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小蓬莱阁金石目》、《嵩洛访碑日记》、《岱岩访古日记》以及一些印谱。钱大昕为《小蓬莱阁金石文字》撰序时说:

海内研精金石文字,与予先后定交者,盖二十余家,而嗜之笃而鉴之精,则首推钱唐黄君秋盦。秋盦博极群书,元元本本,于吉金乐石尤寝食依之。[57]

黄易长期在山东济宁任官,济宁、兖州一带见存的碑碣石刻,他搜访略遍,因此拟编《济宁金石录》一书。乾隆五十八年,他特地邀请朱文藻到济宁,名义上是“课读其子”,实际上是为黄易代撰《金石志》,这书五十九年春告成。书中载录济宁一州古今碑刻数百种,皆由朱文藻一手摹写,朱氏曾亲自到嘉祥访碑,并登洪山绝顶,发现前人未经著录的石刻题字多种。[58]《济宁金石录》编成后,并未出版,其书著录的碑刻和考证之语,后来被阮元《山左金石志》完全吸收。

乾隆末,阮元任山东学政,拟编《山左金石志》一书,乾隆六十年二月,派生员段松苓携拓工各地访碑。四月,至济宁时,拜访黄易,见《济宁金石录》搜采甚博,且附考证,因此借归济南,以备采择。阮元因此邀请朱文藻到济南,参与分纂《山左金石志》。阮氏《序》说:

元在山左,卷牍之暇,即事考览,引仁和朱朗斋(文藻)、钱塘何梦华(元锡)、偃师武虚谷(亿)、益都段赤亭(松苓)为助。兖、济之间,黄小松司马搜辑先已赅备;肥城展生员(文脉)家有聂剑光(鈫)《泰山金石志》稿本;赤亭亦有《益都金石志》稿,并录之,得副墨。其未见著录者,分遣拓工四出,跋涉千里。岱麓、沂镇、灵岩、五峰诸山,赤亭或舂粮而行,架岩涸水,出之椎脱,捆载以归。[59]

则当时参与修书的,另有武亿、何元锡、段松苓三人。山东本金石之邦,金石研究风气极盛。黄易的《济宁金石录》、聂鈫的《泰山金石志》和段松苓《益都金石志》等,均有成书,但这些著作未及出版,即为阮元《山左金石志》所吸收消化,在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掠食”性的学术生态链,阮元后来编《两浙轩录》、《两浙金石志》莫不如此。《山左金石志》乾隆六十年四、五月开始编纂,同年九月,阮元调任浙江学政,分纂诸人各自散去,武亿到临清州,担任清源书院主讲;段松苓则回益都;朱文藻与何元锡随阮元到浙江。[60]阮元《山左金石志·序》说:

六十年冬,草稿斯定,元复奉命视学两浙。舟车校试余闲,重为厘订。更属仁和赵晋斋(魏)校勘,凡二十四卷。[61]

实际上,《山左金石志》在济南编纂时间前后不及半年,并未蒇事。[62]阮元《序》中所说的“舟车校试余闲,重为厘订”,是一种虚饰性的门面话,并非实情。《山左金石志》全书之编订,其实是由朱文藻代工。梁同书《文学朗斋朱君传》言:

芸台先生得拓本数千种,将谋纂辑,适调任浙江,延君归杭州;明年,以各碑拓本录为《山左金石志》。时扬州江文叔重君名,延馆于其家。君遂偕张椿年携各搨本应之,寓康山草堂。……一年,《金石志》成。[63]

嘉庆元年,朱文藻名义上是应聘馆于江振鸿康山草堂,其实是由江氏提供生活、笔墨之资,以便朱文藻专意编订《山左金石志》。[64]朱氏因携张椿年同往,以佐校录,在扬州一年,始编订成书。南京图书馆藏张椿年诗集《荆华仙馆初稿》,嘉庆元年编年诗目录言:“岁丙辰,余与朱丈朗斋为阮芸台阁学纂辑《山左金石志》于维扬江氏康山草堂,积诗五十余首,目之为《邗上吟》。”[65]又王昶《春融堂集》卷二十二嘉庆二年春《访主云上人于净慈,宿听松轩,与朱映漘及僧慧照夜话》诗,元注:“时伯元延映漘纂《山左金石志》。”[66]朱休度《辛酉春家朗斋自杭来禾,招同曹种梅花下小饮,朗斋有诗见贻次答》:“胸握珍珠能记事,手编铁网竟成书。”元注:“朗斋撰《山左金石录》,稿成八十巨册。”[67]这些史料皆可佐证《山左金石志》系由朱文藻加工、编录成书。

今阅《山左金石志》,其书引用朱文藻之说共三十余见。另外,书中多处提到“此碑朱朗斋从他处录得”、“朱朗斋自友人处借录”,或言其碑“据朱朗斋所录载之”,此共五十余见,这类碑目应该是朱文藻在扬州编录时所增补的。阮元《序》言:“舟车校试余间,重为厘订,更属仁和赵晋斋(魏)校勘。”知《山左金石志》由朱文藻厘定编成后,阮元另请赵魏覆校。朱文藻为人代工著作,常会以“文藻按”的形式附加一些考证按语,《山左金石志》经赵魏覆校,这类个人按语已被刊落,或被改写入《志》,但整部《山左金石志》以兖州、济宁金石搜罗、考证最富,则是不争之事实。这书于嘉庆二年付刻,十月刊成。

朱文藻为人代工,未署其名的著作,尚有几种可考。《山左金石志》编订竣事,朱文藻即由西湖净慈寺住持际祥(主云上人)聘修《寺志》。净慈寺创建于吴越时,号慧日永明院,宋绍兴时改今名,与大昭庆律寺南北对峙,为西湖丛林之冠。《净慈寺志》共二十四卷,每卷首署“住持际祥主云纂辑”,书中前后序跋全未提及朱文藻之名。但《寺志》卷二十载录一首寺僧法喜的诗:

释法喜《丁巳新春喜朗斋居士入山修志率成一律》:“二月春风利,侵肤似剪刀。著书来访旧,挈伴已登高。逸事重烦辑,深心勿惮劳。禅文俱不泯,凭仗一枝毫。”[68]

又卷二《兴建》载录无量寿佛忏堂刻石,有朱文藻等题名:

丁巳二月,朱文藻修《志》寺中,杨秉初、邵志纯同来。[69]

据此,可知《净慈寺志》实出于朱文藻之手。朱氏本熟谙乡邦文献,曾分纂《西湖志》,又擅编录实务,《寺志》分《兴建》、《支院》、《寺产》、《住持》、《法嗣》、《塔院》、《山水》、《园亭》、《古迹》、《艺文》、《杂记》、《外纪》等十二门,凡净慈寺兴修沿革、支院寺产、法嗣传承等相关史实,以及南屏历代题咏、刻石等,有可考者,皆采摭无遗,编缀条理井然,俞樾《重刻净慈寺志序》即称此《志》“搜罗宏富,体例谨严,洵为志书善本”。此《志》最特别的是《杂记门》录有“诗话”一卷。朱文藻前此曾为陶元藻增辑《全浙诗话》,因此《寺志》特别采辑宋明以来,有关净慈寺的诗事掌故,编为“诗话”一卷,这对朱文藻而言,自然是老马识途。此卷载录了四则朱文藻自著的《碧溪诗话》,[70]最后一则为:

《碧溪诗话》:“嘉庆丁巳春正,寓净慈修《寺志》。一日,游行高丽寺。……庭中石佛四尊,四面镌刻,制如石幢,不知何代所刻,无题名。归途经太子湾田孝子守庐先生家,一妇人出见,乃其孙媳也。问先生手书遗迹,出所藏集唐诗一轴,[71]不知何题,诗云:‘今日天气佳,摘此园中蔬。提壶接宾侣,好风与之俱。挥翰□平素,缓带尽欢娱。我愿不知老,君怀定如何。’……”[72]

朱文藻刻意载录这则诗话,想必有意藉此留下他代纂《净慈寺志》的一些线索。嘉庆二年秋,《寺志》告成后,他随即应阮元之邀,为阮氏编选《两浙轩录》。

浙江人文荟萃,阮元乾隆六十年十一月就任学政后,即充分驱使当地丰沛的人力,大举修书。嘉庆元年,阮氏除委派陈焯、赵蕙棻、陈文杰、端木国瑚等采辑清代扬州诗家之作,编纂《淮海英灵集》;另则拟辑清代浙江十一郡之诗,编为《两浙轩录》,因此委派仁和邵志纯、海宁俞宝华、萧山顾一麒、孙度、平湖钱仁荣、鄞县袁钧、东阳楼上层等人“分任采访”;诸人采辑“荟萃成帙”后,另由戴殿海、朱文藻、汤礼祥、吴文溥、李富孙、郭麐、陈鸿寿、陈文述、朱壬、蒋炯、陈传经、张鉴、方廷瑚、顾廷纶、朱为弼等人“参校补采”,[73]据此书《凡例》所记,朱文藻仅是十五位“参校、补采”人员之一。《凡例》第五则言:

是编采录,随所得为先后,有初编、续编、补遗之分。兹并各编,通以时代为次。[74]

阮元书中并未透露采访(初编)、参补(续编)等工序之后,由何人担任总纂,将这些由各地采辑分散的材料,“并合各编,通以时代为次”,编录成书,并作最后增订补遗。历来研究者对此并未细考,多以为由阮元亲自编选,[75]其实不然。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二有一条言及:

仁和朱朗斋能诗,留心文献,好金石。老而贫,居艮山门外清溪前。丁巳、戊午间,助余编录两浙诗数千家。雨久穿屋流,余赠诗云:“雨后清溪绕屋流,藤床着膝看鱼游。先生竟似陶贞白,万卷图书不下楼。”[76]

阮元《山左金石志》、《两浙轩录》两书《序》中,虽提及朱文藻之名,但含混其词,讳言朱氏编订之劳。《定香亭笔谈》此则纪事,乃一时兴到之笔,原意本在录存阮元之诗,以写朱文藻的安贫劬学,今由“丁巳、戊午间,助余编录两浙诗数千家”之语,我们可据以寻踪索隐,考知《两浙轩录》实由朱文藻编订成书。南京图书馆藏张椿年《荆华仙馆初稿》嘉庆丁巳编年诗目录言:“是年,与朱丈朗斋为阮阁学纂辑《两浙轩录》,因得憩息家园。……得诗五十首,目之《邨居集》。”[77]可为旁证。又周春《耄余诗话》卷四:

(朗斋)客仪征阮公学使幕中,助撰《山左金石志》。公调任浙江,助选定《两浙轩录》。余以诗寄怀云:“三年不见朱遵度,腹笥包罗万卷书。杭厉一灯还未坠,西泠十子果相如。著述等身尽足传,篁村《诗话》赖增编。武林此日征文献,能不思君一怅然。”[78]

这则《诗话》述及朱文藻曾为陶元藻增编《全浙诗话》;又佐阮元纂订《山左金石志》及选定《两浙轩录》。周春为周广业《蓬庐文抄》撰序时,也提到:

嘉庆丁巳冬,因营先世窀穸,积劳暴病,卒于戊午元旦。……仁和朱朗斋为阮中丞选《轩录》,亟征诗入选。[79]

周广业著《蓬庐诗抄》二十二卷,未刊,稿本现藏上海图书馆。《轩录》卷三十三录周广业之诗,仅《和潜山豆腐诗用松霭先生韵》一首,松霭即周春字号,显然这首诗即由周春提供。这些史料足可佐证《两浙轩录》其实是由朱文藻编选成书。

朱文藻能诗,传衍杭世骏、厉鹗一绪流风遗韵,故周春赠诗有“杭厉一灯还未坠,西泠十子果相如”之句。他费时数年,为陶元藻增辑《全浙诗话》,“博考诸家文集,外及山经地志、说部杂家、名人书画真迹,无不采录”,故而对两浙诗家文献(著述、名篇、诗话、诗人传记、遗闻佚事等),原即寻讨有素。其次,朱氏勤于编录,长年搜罗遗佚,采访、选录诗家名篇佳什,故吴颢编《杭郡诗辑》,即“于朱朗斋文藻处得二百余家,以增补所无”。更重要的是,朱文藻长于编务,他编有《武林耆旧诗》,并为阮元编订《山左金石志》,为净慈寺编纂《寺志》等,因此,由朱文藻担任《两浙轩录》总纂工作,正是不二人选。阮元《两浙轩录序》说:

余督学浙江时,……爰访遗编、求总集,遍于十一郡,自国初至今,得三千余家,甄而序之,名曰《两浙轩录》。嘉庆三年书成,存之学官,未及刊板。六年,巡抚浙江,仁和朱朗斋、钱塘陈曼生请出其稿,愿共刊之,乃畀之重加编定,序而行之。[80]

阮元嘉庆三年八月学政任满,调补礼部侍郎,回北京任职。阮《序》说此书成后,“存之学官”,并非事实。嘉庆三年秋,《轩录》仅成初稿,尚未编定成书。法式善《陶庐杂录》卷三说:

阮芸台中丞督学两浙时,有《两浙轩录》。己未年(嘉庆四年)夏,芸台官侍郎,退直邀余至琅嬛仙馆,读画品诗。遂以此书委勘,尚未分卷数,束为十六捆。余约十日阅两捆,历三月始毕,间有为增入者。[81]

可见嘉庆三年秋阮元北返时,《轩录》尚未分卷,阮元携其稿副本回京,请戴璐、法式善审阅;在南方则由朱文藻续加校订、分卷,并增补遗缺。今由《轩录》中载录朱文藻《碧溪诗话》一百余则,《录》中引用朱文藻传、序之文及按语,亦不下数十处,此即《两浙轩录》由朱文藻总纂成书的具体内证。阮元嘉庆四年十一月署理浙江巡抚,次年正月实授。《轩录》则于嘉庆五年编定成书,共著录两浙诗家三千一百三十三人,选诗九千二百四十一首。阮《序》说:“六年,巡抚浙江,仁和朱朗斋、钱塘陈曼生请出其稿,愿共刊之,乃畀之重加编定,序而行之。”则此书于嘉庆六年付刻。原刊本扉页署“仁和朱氏碧溪草堂钱唐陈氏种榆仙馆同刊”,朱文藻一介寒士,自然无力出资为阮元刻书,此书应该是由陈鸿寿(曼生)出赀,并负责校刻工作,因为这一年《轩录》编定后,朱文藻即应王昶之聘,为他编订《金石萃编》。

王昶乾隆四十八年任陕西按察使,“关中为三代、秦、汉、隋、唐都会之地,碑刻之富,甲于海内”,[82]王昶因而有意编纂《金石萃编》,曾寄信托朱文藻协助采辑金石题跋。[83]其后,王氏历官各地,宦辙所到,即勤力搜访当地碑碣遗文,前后所积多达一千五百余种。王昶《金石萃编序》言:

余弱冠即有志于古学,及壮,游京师,始嗜金石,朋好所赢,无不丐也。蛮陬海澨,度可致,无不索也。两仕江西,一仕秦,三年在滇,五年在蜀,六出兴桓而北,以至往来青、徐、兖、豫、吴、楚、燕、赵之境,无不访求也。[84]

王昶扬历中外,转徙各地,直到乾隆五十九年致仕后,才有空料理所储金石摹文,但这年王氏已七十一岁,恐怕“有志而力未逮”。这书实际上是由朱文藻代工编订成书,朱氏《金石萃编跋》说:

(王昶)甲寅(五十九年)春,蒙恩予告归里。……嗣是林泉清暇,发箧陈编,取所录金石摹文,详加考订,阅数年而次第成编。嘉庆辛酉岁(六年),主讲武林敷文书院,文藻候问,出示所定初稿百余巨册,尚须删汰订定,招文藻襄其役。是夏,即携具山斋,与嘉定钱君同人(侗)共晨夕。明年春,先生辞讲席归渔庄,仍令文藻与钱君供其事,旋付梓人校写校刊,迄于今始竣。[85]

钱侗(1778—1815)是钱大昕侄儿,钱大昭第三子。嘉庆六年,朱文藻协助编订《金石萃编》时,这年钱侗才二十四岁,应该是协助朱文藻查核、考订工作,这年王昶七十八岁。《金石萃编》共载录周、秦至宋、辽、金历代金石铭刻一千五百余种;另有元碑八十种,后来删去未刻,罗振玉得其稿,曾以《金石萃编未刻稿》之名影印行世。《金石萃编》主要以石刻为主,兼及少量铜器、瓦当和泉范。著录一依时代为序,每一碑目下注明石刻形制,计其尺寸、行数、字数、书体及石之所在,具录全文,并博采诸家题跋附于后,末加按语,考其事迹,折衷是非。朱文藻本长于金石之学,又擅编录,此前曾为黄易代纂《济宁金石录》,为阮元编订《山左金石志》,可以想见《金石萃编》各碑跋尾,其考证按语应多出自朱文藻手笔。罗振玉《金石萃编未刻稿》目录后识语曾言:

至顺二年《加封启圣王等敕旨》后,附录钱竹汀先生跋尾,其后有朱书“文藻校”三字,与跋尾字迹相同,知跋尾亦出朱先生手。[86]

这是罗振玉由原稿目验,可以证实《金石萃编》各碑跋尾的确出于朱文藻之手。《金石萃编》集碑目、碑文、题跋、考证于一书,全书多达一百六十卷,是清代金石学集大成之作。当时王昶年事已高,急欲有生之年亲见此书告成,因此,每一卷稿成,“旋付梓人校写校刊”。朱文藻前后费时五年为之编订,全书于嘉庆十年十一月刻成;次年六月,王昶去世,享年八十三;朱文藻亦于同年八月去世,年七十二,结束劳瘁的一生。梁同书《文学朗斋朱君传》说:

壬戌(嘉庆七年)春,青浦王述庵少司寇招君于三泖渔庄,纂辑《金石萃编》、《大藏圣教解题》若干卷,以少寇下世,不及竟。[87]

《金石萃编》稿成后,朱文藻接着又为王昶纂辑《大藏圣教解题》。王昶与王鸣盛、钱大昕自少同学,又同榜进士,王、钱二人中年早退,俱已等身著作,足可传世。王昶则历官中外,官事旁午,撰述虽不少,但并无代表性著作可传,因此晚年急欲假手门客,以编录传世。王氏本深于佛典,《再书楞严经后》言:

今天下士大夫能深入佛乘者,桐城姚南青范、钱塘张无夜世荦、济南周永年书昌及余四人。其余率猎取一二桑门语以为词助,于宗教之流别、性相之权实,盖茫如也。[88]

可见王昶本人也以“深入佛乘”自负。朱文藻从吴颖芳游二十余年,后又缔结姻亲,一生受吴氏影响极大。吴颖芳精研佛典,尤深于因明学、唯识论等,著有多种佛学著作,朱文藻深受濡染,也潜研佛典。他本擅于簿录之学,因此,虽晚年衰病,但纂辑《大藏圣教解题》,他固优为之。瞿世瑛《清吟阁书目》卷一著录:“《大藏圣教解题》,朱文藻,十六本。”[89]南京图书馆藏此书抄本卷一、卷九、卷二十至二十三,共六卷,署名“青浦王昶德甫撰集”。此残本卷一为经藏大乘经般若部,卷九为经藏小乘经阿含部之单译经,卷二十至二十三为经藏此土著述一至四。这是一部辑录体的释藏目录解题,每书各记书名、卷数、大藏某字号某卷、函数,着译者名号,并节录序跋要语,以明一书著作要旨。书中间加按语,注明《明藏》在某字号,作者事迹、传记所在,及与今《藏》题名、卷数、文字异同等。可惜此书已残缺,又因王昶、朱文藻相继去世,全书未能完成,但由此残帙足可想见其书大略矣。

朱文藻困于科举,侘傺以终。他虽一生穷困,却有不少义举。梁同书《文学朗斋朱君传》记载:

赁东街一廛,与业师沈翁耕寸共居。翁夫妇年老衰疾,困顿床蓐,一子谋食四方,君躬汤药、视寒暖者十有余年;及卒,为营丧葬。方之汉代尊师儒,弟子有为师执厮养役者,君之高谊殆不多让。……君外舅沈某,父子相继没,无嗣,积棺三世,君为营丧葬,更属子孙世祀之。张椿年者,君次子之妻弟也。少孤,君饮食教诲,相依二十余年,俾昆弟各成立,里中人称君为长者。[90]

这些义行一般人已难为,更何况朱文藻终身穷饿困乏,尤觉难能。乾隆五十年,江浙久旱成灾,米价腾涌,朱文藻一家七口,加上张椿年兄弟,一共九人,饥肠辘辘,只能依赖寺院赈米,并以所藏书画易米而食。我常觉得阮元似乎欠朱文藻一个公道,《雷塘庵主弟子记》嘉庆元年条载:

诏举孝廉方正,浙江举者十二人:仁和邵志纯古庵、翁名濂莲叔、钱塘陈振鹭礼门、海宁陈鳣仲鱼、杨秉初纯一、嘉兴庄凤苞韶九、李瑴中玉、海盐张燕昌芑堂、鄞县袁钧陶轩、慈溪郑勋简香、定海李巽占申三、义乌楼锡裘萃千。辞不就者四人:钱塘何淇春渚、奚冈铁生、朱彭青湖、鄞蒋学镛。[91]

朱文藻并未获荐,这十六人中,邵志纯、陈鳣、杨秉初、张燕昌、何淇、奚冈、朱彭等,皆朱文藻友人。以才学而论,朱文藻应不在这些人之下。孝廉方正因不授职任官,并无严格年龄限制。嘉庆元年,朱文藻年六十二,但江苏所举的江声(1721—1799),这年七十六岁;安徽举荐的程瑶田(1725—1814),这年七十二,皆较朱文藻年长;即浙江举荐辞而不就的朱彭(1731—1803),这年六十六,也较朱文藻年长。大概朱文藻为人冲澹不争,胡敬《碧溪草堂诗集序》言:“省闱屡蹋,终老牖下,他人处此,当若何愤懑。而先生诗和平恬适,不以境遇扰其心,斯学养裕也。”[92]阮元《山左金石志》、《两浙轩录》两书,颇赖朱文藻之力以成,但他给的笔资似乎不丰,因此,朱文藻不得不同时另外接案,以贴补家用。现将乾隆四十五年朱文藻从北京南归后,为他人代工校书、编书可考者简列如次:

乾隆四十六年,为汪氏欣托山房校勘所刻《隶释》、《隶续》。

乾隆四十七年,为欣托山房校吴棫《韵补》。夏,应王昶之聘,分纂《西湖志》。

乾隆四十八年春,分纂《西湖志》。是年秋,复为王昶搜采金石题跋。(www.xing528.com)

乾隆四十九年,协助邵晋涵重订《杭州府志》。

乾隆五十年,为孙氏寿松堂校《资治通鉴》。

乾隆五十三年,盐运使卢崧属修《吴山城隍庙志》,与诸念斋、胡干学同事分纂。

乾隆五十四年六月,《吴山城隍庙志》八卷刻成。

乾隆五十五年至五十七年,为陶元藻增补、编订《全浙诗话》。

乾隆五十八年夏,为黄易代撰《济宁金石录》;访碑嘉祥,登洪山绝顶。

乾隆五十九年春,《济宁金石录》告成。

乾隆六十年五月,应阮元之聘,分纂《山左金石志》。

嘉庆元年,为阮元编订《山左金石志》;并为扬州江振鸿撰《康山草堂小志》。

嘉庆二年,为西湖净慈寺编《寺志》二十四卷。秋,为阮元增补《两浙轩录》。

嘉庆三年,增补《两浙轩录》;并辑《洞霄图志续》五卷、《洞霄诗集续》六卷。

嘉庆四年,为阮元编订《两浙轩录》。

嘉庆五年,为阮元编订《两浙轩录》。七月,应嘉兴知府伊汤安之聘,分任《嘉兴府志》校刊工作。

嘉庆六年,本年夏起,为王昶编订《金石萃编》。冬,纂《崇福寺志》四卷。

嘉庆七年,为王昶编订《金石萃编》。

嘉庆八年,为王昶编订《金石萃编》;冬,余杭知县张吉安聘纂《余杭县志》。

嘉庆九年,校刻《金石萃编》;又为王昶纂辑《大藏圣教解题》。冬,鹤林道院住山张复纯聘修《金鼓洞志》。

嘉庆十年三月,《金鼓洞志》八卷告成;夏,《余杭县志》四十卷初稿成;复为王昶纂《大藏圣教解题》。

从上表所列,可以看出朱文藻几乎以撰述为生活,日无暇晷。他并无文集行世,诗集也仅两卷,至乾隆五十八年止,上列撰述情况仅是我个人知见所及,并非全貌。他的著述可考者,不下四、五十种,梁同书《朗斋朱君传》,说他“一生绩学笃行,著书日以寸许,至老不倦”;胡敬《先友记》也说他“博览群书,勤于手录,竟晨夕笔不停辍,无倦容”。[93]嘉庆十年三月,朱文藻撰《碑录二种序》,自言:“予之勤笔写书,数十年如一日。”[94]这一方面固由于他绩学博闻,期望能以著述传世;另方面则是笔耕易米,用以弥补家计的匮乏。朱文藻嘉庆十一年八月去世,卒前两个月,他还重订早年旧著《说文系传考异》,当时他已重病,《考异》增订告成后,他写了一篇长跋,文末说:

余年逾七十,结习未忘,深以重录四十年前苦心校勘之旧稿,留贻敝箧,以示后人,实为暮年幸事。然恐衰疾不起,转瞬即化云烟,则有此书之数存焉,非吾意料之所能及矣。[95]

此书重定稿后来展转为瞿世瑛清吟阁所得,道光十七年,瞿氏曾付刻行世,他死前重订旧著的一番苦心幸未白费。朱文藻孜孜矻矻,穷年撰述,但并没能改善生活窘状。朱文藻死后,家贫不能葬,道光九年,即死后二十余年,振绮堂后人汪远孙和朱文藻弟子胡敬出资埋葬朱文藻和子、媳、孙一共六柩。他虽“著书满屋”,却无力刊刻,这些遗稿一部分道光时归清吟阁所有,咸丰庚辛之乱,清吟阁藏书“散失无遗”,[96]朱文藻多数遗稿俱已亡佚,仅有少数稿抄本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和上海、浙江图书馆。

我曾慨叹朱文藻“力能传人,却不足以自传”。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朱文藻”条曾综论其学:

朗斋渔猎百家,取材宏富。精六书,自《说文系传》、《佩觿》、《汗简》及《钟鼎款识》、《博古图》诸书,无不贯串源流,会其旨要。……又通史学,凡合纪传、编年、纪事、《通典》诸书,辄能考其缺略,审其是非。[97]

朱文藻小学著作刊行者只有《说文系传考异》一书。他曾为欣托山房校勘所刻《隶释》、《隶续》、《韵补》三书,南京图书馆所藏《校订存疑》抄本第三册收有这三书的校记。此外,乾隆四十八年,他曾校订葛鸣阳所刻张有《复古编》;五十八年,校赵氏小山楼所刻《九经字样》,两书校语亦见于《校订存疑》册三。大抵朱文藻所擅长者,主要是由六书校订刊本文字传讹,无可讳言的,这与段玉裁、王念孙辈由声音以通假借,以古音串训诂,因声求义,发明古义,进而探索语源发展规律的研究高度相较,朱文藻所为,仅属“前近代”研究。他在小学方面最主要的贡献,是让徐锴《说文系传》重新回到学者的研究视野。周祖谟先生曾指出,徐锴考索字义时,经常运用“因声求义”的方法。“这种因声求义的方法,对清代的训诂学家影响极大。段玉裁《说文注》和王念孙《广雅疏证》也常应用这种方法申明字义。由此可见徐锴的《说文系传》是清代文字训诂之学的前驱,清人受徐锴《系传》的启示很多。”[98]朱文藻促进了《系传》的流播,自然也有一份贡献。[99]

王昶极称朱文藻博通史学,这应该是他助纂《金石萃编》时,王昶的切身感受。朱文藻应王杰之邀入都校书,即曾协助校订《续三通》;又为孙仰曾寿松堂校勘《通鉴》,有校记六卷。这两种校记收于《校订存疑》册一、册二。此外,他曾为鲍廷博校订明人钱士升所纂的《南宋书》,此书似无刻本,朱文藻《跋》说:

钱氏此书盖取《宋史》原文删去繁衍,更采他书补所未备,得百(森按:疑“十”字之误)分之四五焉。细审删处有未尽善者,……补传亦不皆合例。史笔文字,知非长才;且原史间有讹字,引用仍而不改。惟人与模拟,事以时属,叙次井井,兼无此见彼复之病,为可取耳。乾隆己丑(三十四年),借抄一过。复取《宋史》细校,诸未善者,据史略加增润;遇有讹误可议,标出上方,俱用朱笔,凡校两月而毕。[100]

乾隆时采访天下遗书,鲍廷博曾将朱文藻《南宋书》校本进呈,原书现藏上海图书馆。朱氏亦曾校吴城瓶花斋所藏《三朝北盟会编》,这个校本亦被进呈,成为四库馆臣删削的底本。光绪末,许涵度在四川校刻《三朝北盟会编》,即依此本校订,故近世推为佳刻。[101]

《清吟阁书目》著录所藏朱文藻稿抄本,有《五代史纪事》一本、《宋史艺文志》十四本、《历代经籍志》稿本四册,及《郎官石柱题名考》稿本、《胡忠简公年谱》六卷并《附录》二卷。胡忠简即南宋胡铨,建炎二年进士,曾上疏主斩秦桧,谪徙广东,乾道时以资政殿学士致仕。这些书现皆不传,但由上列书名,可以推知朱文藻尤熟谙宋史,长于校订史文讹误及经籍簿录之学。可惜他一生困于科举,奔走衣食,无法像钱大昕、王鸣盛辈一样潜心研究,成一家之言,以著述名世。他为糊口,只能依人以编订为生,这是下层知识人的生活困境。

朱文藻另有一值得称述的是他熟习两浙文献,前面谈过,他曾分纂《西湖志》,协助邵晋涵重订《杭州府志》,参与《嘉兴府志》校刊工作。晚年还应余杭知县张吉安之聘,主纂《余杭县志》。一般而言,方志的主修、监定和主纂三者鼎列并称,主修由该地行政长官担任,主纂大多延请举人以上知名人士担任,以免地方士绅掣肘。朱文藻因长于编订,兼具史裁和名望,故能以诸生担任主纂。据张吉安《序》,《余杭县志》“属稿粗竟,朱君即世”,后来由崔应榴和本邑董作栋(曾任河南鲁山知县)继纂成书。

除方志外,朱文藻还为杭州一些寺院、道观编志,现在可考的,有《净慈寺志》二十四卷、《崇福寺志》四卷、《洞霄图志续》五卷及《金鼓洞志》八卷。其中,《洞霄图志续》是余杭大涤洞洞霄宫的志书,洞霄宫建于唐弘道时,经吴越王改建、宋高宗重修,是杭州著名的古道观,元人邓牧心曾著《洞霄图志》六卷,收于《道藏》和《四库全书》,朱文藻这书是它的续编。元代孟宗宝另编《洞霄诗集》十四卷,采辑唐宋以来有关大涤洞天的题咏荟为一编,朱文藻也编有《洞霄诗集续》六卷,可作为《洞霄图志续》的《艺文》看。《洞霄图志续》嘉庆时有刻本,我未见其书。《金鼓洞志》八卷,是朱文藻生前最后一部写定的著作。金鼓洞在杭州栖霞岭北麓,康熙五年,全真道士周太朗(字明阳,号元真子)云游至其地,建构屋宇,创设鹤林道院,广收弟子,后来成为全真教龙门派一个重要支派。嘉庆十年,鹤林住山张复纯看到朱文藻编的《洞霄图志续》,极为歆羡,因此,特请朱文藻编纂院志,也就是《金鼓洞志》。此书载录了鹤林道院兴修沿革、法嗣传承,及金鼓洞相关的题咏,搜采极为详备。其中最可注意的是卷六《教祖》、卷七《法嗣》两卷。卷六小序言:

道院法派奉丘真人(按丘处机)之教,而丘真人为王重阳(王喆)真人弟子七真之一,奉王真人之教。今陕西西安府盩厔县宗圣宫说经台有《全真教祖碑》,虽专述王真人事迹,而丘真人亦略见其中,碑拓传世甚尠。至七真中,亦惟丘真人事迹散见诸书,最为详备,从未经人汇辑。今据所见,悉为裒录,凡奉全真之教者皆得以悉两真人授受之原委而广为流传,俾知渊源之有自。[102]

朱文藻详细考证了全真教教祖王喆、丘处机事迹,并从群书记载与各地道观石刻互相参考钩稽,考证了丘真人从游漠北的十八弟子名号、事实。鹤林道院创建初期,因榛莽初辟,前四代主院之人已无可考,朱文藻搜集前闻,勤访故老,及时载录了金鼓洞派第五代至十四代的法嗣传承,保留了大量原始文献及口述材料。此书成为研究全真教南传及清代道教流派极重要的历史文献。

朱文藻算不上清代第一流的学者,[103]我的报告,主要是想藉由朱文藻的事例,用以揭示清代下层知识人普遍的生存困境、研究者长期忽略的著述代工现象,以及清代社会某种上下掠食而又互相依存的学术生态链。报告卑之无甚高论,但希望能为清代学术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和思考。[104]

[本文为专题计划“书札史料与清代学术研究”(编号:MOST 105-2410-H-001-097)之部分研究成果。]

【注释】

[1]陈鸿森:《陈鳣年谱》,《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2本第1分,第149—224页。

[2]陈鸿森:《臧庸年谱》,北京清华大学《中国经学》第2辑,第247—315页;《丁杰行实辑考》,《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6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307页;《洪颐煊年谱》,《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0本第4分,第691—771页;《钱坫年谱》,《中国经学》第9辑,第109—166页;《余萧客编年事辑》,《中国经学》第10辑,第65—95页;《武亿年谱》,2014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5本第3分,第477—574页;《朱文藻年谱》,《古典文献研究》第19辑,第155—241页。

[3]朱文藻撰,胡敬辑,《朗斋先生遗集》,道光二十五年崇雅堂刻本,卷二,第24页。

[4]朱文藻曾与钱大昕有过学术交往,《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五“势都儿大王令旨碑”条载:“此与《朝城令旨碑》皆钱唐朱文藻朗斋所贻。”

[5]《清史列传》,中华书局1987年点校本,第5890—5891页。

[6]参拙作《〈清史列传〉汪宪、朱文藻传订误》,将刊于《中国古籍文化研究:稻畑耕一郎教授退休纪念论集》(日本东京东方书店)。

[7]钱大昕:《内阁侍读严道甫(长明)传》云:“……及补县学生,学使梦侍郎以国士目之。侍郎知其贫,问所需,长明曰:‘贫乃士之常,闻广陵马氏多藏书,愿得一席为读书计耳。’因荐之卢运使见曾,立延致之。是时东南名士多假馆马氏斋,长明虚心质难,相与上下其议论,遂博极群书。”(《潜研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点校本,第665页)可见假馆知名藏书家,实当时寒士获取文化资源的重要途径之一。

[8]汪璐:《藏书题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9]丁申:《武林藏书录》,《武林掌故丛编》本,卷下,第15—16页。

[10]丁申:《武林藏书录》,卷下,第27页。

[11]汪璐:《藏书题识》,第19页。

[12]汪璐:《藏书题识》,第43—44页。

[13]汪璐:《藏书题识》,第18页;另参同书第17页“三国志”条。

[14]杭世骏:《榕城诗话》,鲍氏《知不足斋丛书》本,卷末。

[15]徐旭晟:《杭世骏〈金史补〉稿抄本及其史学价值》,《史林》2014年第6期,第52—59页。

[16]董恩林:《佚名〈史记疏证〉、〈汉书疏证〉作者考》,《历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183—188页。

[17]张世荦:《频迦偶吟》,北京国家图书馆藏乾隆三十六年朱文藻抄本,卷首,第1页。

[18]邵晋涵纂,《杭州府志》,乾隆四十九年刊本,卷七十一《选举》,第53页。

[19]邵晋涵纂,《杭州府志》,卷九十四,第33—34页。

[20]吴寿旸:《拜经楼藏书题跋记》,《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二,第2—3页。

[21]《高宗实录》,中华书局1986年版,卷九五八,第22—23页。

[22]朱文藻:《说文系传考异》,光绪八年,徐氏八杉斋校本,卷末,第3页。

[23]王杰于乾隆三十六年秋至三十九年秋任浙江学政(钱实甫编,《清代职官年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71—2672页),正浙江大力采集遗书之时。

[24]鲍廷博纂,《知不足斋丛书》第一集卷首,第3页。

[25]周广业、崔应榴:《关帝事迹征信编》,乾隆三十八年参和堂刊本,卷末《附记》。

[26]吴颢辑,《国朝杭郡诗辑》,嘉庆五年,守惇堂刊本,卷首,第1页。

[27]阮元:《两浙轩录》,《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十五,第39页。

[28]吴寿旸:《拜经楼藏书题跋记》,《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五,第46页。

[29]瞿世瑛:《清吟阁书目》,民国七年,仁和吴氏双照楼刊本,卷一,第25页。

[30]瞿世瑛:《清吟阁书目》,民国七年,仁和吴氏双照楼刊本,卷一,第18页。

[31]孙峻:《武林坊巷志·序》,丁丙《武林坊巷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点校本,卷首,第5页。

[32]阮元:《两浙轩录》,卷四十,第35页。

[33]朱文藻:《与邵二云书》,转引自朱炯《新发现的〈南江先生年谱初稿〉及其文献价值》(《史学理论与史学史》2014年卷)。此札朱君从余姚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所藏朱兰《南江先生年谱初稿》稿本录出,惟录文鲁鱼亥豕,拙稿《朱文藻碧溪草堂遗文辑存》有校录文(《正学》第4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95—396页)。

[34]参拙作《〈清史列传〉汪宪、朱文藻传订误》;按汪宪另著《易说存悔》二卷,《四库全书总目》列于存目(卷十,第26—27页),其书乃“编修邵晋涵家藏本”,非由振绮堂进呈。

[35]朱文藻:《说文系传考异》,卷末,第1页。

[36]朱文藻致文翁宗老先生答谢函云:“春夏以来,两奉候札,想并蒙省览。顷潘莹中先生来杭,得稔近安,深慰鄙怀。承假《说文系传》,本拟速为抄竣,适入夏后猝遭鱼亭先生尊人大故,未免间以他务停止,嗣因勉赴秋闱,又停一月,蹉跎至今。抄毕之日,正欲造堂面缴,快聆清诲,恰值潘先生有还吴之便,原书附顺奉上。外有《考异》二十八篇、《附录》二篇,合为一册,并呈教政。”

[37]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十三,第12页。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五“说文系传考异一卷附录一卷”条亦曰:“右书因《说文系传》世无善本,传写讹脱,殆不可读,乃杂考诸书,正其异同。《附录》一卷,皆诸家论《系传》语也。汪启淑刊《系传》四十卷并《附录》,而遗此《考异》。乾隆壬辰,开四库馆,采访遗书,武林诸藏书家各以善本经大吏汇进于朝,先后凡五千余种,浙抚复令振绮堂后人汪汝瑮增选百种续进,遂以此应选,题为汪宪撰,实则朱文藻所校录也。有文藻三跋。文藻字朗斋,自号碧溪居士,钱塘诸生。此诚吾杭艺林掌故也。”

[38]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十三,第12页。

[39]纪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乾隆间武英殿刻本,卷四十一,第10—11页。

[40]《清史列传》,中华书局1987年点校本,第5891页。

[41]钱实甫编,《清代职官年表》,第2671—2677页。

[42]周春:《耄余诗话》,《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四,第3页。

[43]朱文藻:《朗斋先生遗集》,卷首,第2页。

[44]朱文藻:《朗斋先生遗集》,卷二,第1—2页。

[45]如许宗彦《丁教授(杰)传》言:“举乡荐入都,时方开四库馆,任事者多延之佐校,小学一门往往出其手。”(《鉴止水斋集》,《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十七,第12页)周春《蓬庐文钞·序》言:“计偕北上,时纂四库书,馆阁亟需校勘,争相延致。君肆应精详,各餍所请以去,凡卷帙经君寓目者,悉成善本。”(周广业:《蓬庐文钞》,《续修四库全书》,卷首,第1页)

[46]朱文藻:《校订存疑》,南京图书馆藏朱氏未刊稿抄本,册二,卷首。

[47]王昶:《金石萃编》,《续修四库全书》本,卷首,第2页。

[48]《高宗实录》,卷一一○二,第22页。

[49]拙稿《〈清史列传〉汪宪、朱文藻传订误》。

[50]朱文藻:《朗斋先生遗集》,卷二,第11页。

[51]郑伟章:《文献家通考》以《葆醇堂藏书录》为朱文藻“自藏书目”(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20页),其说非是。按王杰著《葆淳阁集》二十四卷,“淳”、“醇”音同义近,葆淳(醇)堂盖王杰斋名,检《藏书录》著录胡奕勋编《十三经类纂》十二卷、《续集》十九卷,朱文藻按语云:“此书抄本,得于浙中胡氏所呈之手稿也”(上册,第27页);又徐咸清《资治同文》三十册,朱氏按语:“此书从越中传钞,校对、缮录皆越郡诸生,卷首及面页各题识姓名。第二册有《校对凡例》十四条,乃会稽诸生王霖所定。”(上册,第30—31页),知此二书皆王杰乾隆三十六年至三十九年任浙江学政时,由浙中传钞所得。另据《说文解字系传》条,朱文藻按语云:“此书……末附《考异》二十八篇,《附录》二卷,则刑部员外郎钱塘汪宪与文藻同校是书而作。……此本借钞于汪氏振绮堂,即宪家藏校本。”按朱文藻:《重校说文系传考异跋》,自言《说文系传考异》原稿藏于己家,如葆醇堂为朱文藻藏书之所,渠何须更从振绮堂“借钞”?即此一条,可断言《葆醇堂藏书录》断非朱氏“自藏书目”矣。

[52]朱文藻:《与邵二云书》,见拙稿《朱文藻碧溪草堂遗文辑存》。

[53]阮元:《两浙轩录》,卷三十一,第18页。

[54]如蒋寅撰,《陶元藻与〈全浙诗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点校本,卷首,第1—9页),全文但论陶氏费十七年之功编纂此书,并未提及朱文藻曾费数年之力,为此书作了大量加工增订、补遗之劳。

[55]《清史列传》,第5986页。

[56]阮元:《小沧浪笔谈》,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53页。

[57]黄易:《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嘉庆间刊本,卷首,第1页。

[58]按《山左金石志》元祐七年“姜三校洪山顶题字”条,末云:“朱朗斋亲至洪山绝顶拓得之。”(《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十七,第20页)又卷二十“洪山石佛题名”条云:“在嘉祥县洪山顶,……朱朗斋客济宁时访得。”(第19页)同卷明昌七年“段在等登高会题字”(第19页)、卷二十三元统元年“洪山题字”,又无年月“洪山题字五种”(页36)、卷二十四至正四年“洪山诗刻残石”(第18页)等,俱此行访碑所得。另据卷二十三“萌山闰九日诗刻”条言:“在嘉祥县萌山石壁,……朱朗斋至其处得之。”(第27页)则朗斋访碑嘉祥,所至固非一处。

[59]毕沅、阮元纂,《山左金石志》,卷首,第1—2页。

[60]参拙作《武亿年谱》乾隆六十年条,《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5本第3分,第536—537页。

[61]《山左金石志》,卷首,第2页。

[62]段松苓《山左碑目·自叙》述及《山左金石志》分工情形,言:“余编次山左吉金,而二先生(按指朱文藻、武亿)分录列代碑版,宫詹(阮元)总其成而裁定之,已有成绪。八月终,宫詹膺简命擢阁学,调任两浙。此时余所著录者仅云蒇事,而二先生所辑,未能告竣。”(光绪三十四年,李氏《圣译楼丛书》本,卷首,第1—2页)可知此书在济南时并未完稿。

[63]朱文藻:《朗斋先生遗集》,卷首,第2页。

[64]按张椿年《荆华仙馆初稿》有《季廉夫(尔庆)征诗来邗,同宿康山寓斋,诗以纪事》一首,云:“乍晤不相识,相看是故人。几年成别况,一夕话酸辛。祖宅衣冠旧(元注:先生话里门事甚详),编诗岁月新(时阮芸台阁学修纂《淮海英灵集》,先生为之采访)。愿交来恐后,联榻话频频。”(南京图书馆藏嘉庆间刊本,卷一,第4页)其时季尔庆为阮元《淮海英灵集》征访扬人诗稿,亦同寓康山草堂。

[65]张椿年:《荆华仙馆初稿》,卷首,第1页。

[66]王昶:《春融堂集》,《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二十二,第25—26页。

[67]朱休度:《俟宁居偶咏》,《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上,第17页。

[68]释际祥纂,《净慈寺志》,光绪十四年嘉惠堂丁氏重刊本,卷二十,第23—24页。

[69]释际祥纂,《净慈寺志》,卷二,第21页。

[70]释际祥纂,《净慈寺志》,卷二十一,第6—7页,第9页,第13页。

[71]按此实集陶渊明诗句,朱氏以为“集唐诗”者,误也。“今日天气佳”句,见陶诗《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摘我园中蔬”、“好风与之俱”二句,见《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提壶接宾侣”句,见《游斜川》;“缓带尽欢娱”、“我愿不知老”二句,见《杂诗》之四。此“挥翰□平素”句,盖《咏二疏》“挥觞道平素”也;末句“君怀定如何”,失韵,盖《拟古》九首之三“君情定何如”也。

[72]释际祥纂《净慈寺志》,卷二十一,第13页。

[73]阮元:《两浙轩录》,卷首《凡例》,第2—3页。

[74]阮元:《两浙轩录》,卷首《凡例》,第1页。

[75]如近年出版的《两浙轩录》夏勇等点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卷首夏勇《整理弁言》,全未提及朱文藻的编订之功。

[76]阮元:《定香亭笔谈》,《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二,第10页。

[77]张椿年:《荆华仙馆初稿》,卷首,第1页。

[78]周春:《耄余诗话》,《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四,第1页。

[79]周广业:《蓬庐文钞》,《续修四库全书》本,卷首,第1页。

[80]阮元:《两浙轩录》,卷首。

[81]法式善:《陶庐杂录》,《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三,第32页。

[82]钱大昕:《关中金石志序》,《潜研堂文集》,第415页。

[83]南京图书馆藏朱文藻《碑录二种·自序》,参拙稿《朱文藻碧溪草堂遗文辑存》,《正学》第4辑,第364页。

[84]王昶:《金石萃编·自序》,《续修四库全书》本,卷首,第1页。

[85]朱文藻:《金石萃编·跋》,卷首,第1页。

[86]王昶:《金石萃编未刻稿》,《续修四库全书》本,卷首目录后罗振玉识语。

[87]朱文藻:《朗斋先生遗集》,卷首,第2页。

[88]王昶:《春融堂集》,卷四十五,第20页。

[89]瞿世瑛:《清吟阁书目》,卷一,第7页。

[90]朱文藻:《朗斋先生遗集》,卷首,第1—2页。

[91]张鉴等编,《雷塘庵主弟子记》,光绪间琅嬛仙馆刻本,卷一,第17页。

[92]胡敬:《崇雅堂文钞》,《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一,第15页。

[93]胡敬:《葑唐府君年谱》,南京图书馆藏道光间胡氏家刻本,第10页。

[94]朱文藻纂,《碑录二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九年瞿氏清吟阁抄本,卷首,第2页。

[95]朱文藻:《说文系传考异》,卷末,第4页。

[96]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十九“藏海居士集”条云:瞿氏“清吟阁所藏金石书画极富,辛酉(咸丰十一年)兵燹后,散失无遗”。丁申《武林藏书录》“清吟阁”条,亦言所储秘籍异本皆“失于庚辛之乱”。(卷下,第39页)

[97]王昶辑,《湖海诗传》,《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三十八,第33页。

[98]周祖谟:《徐锴的说文学》,见氏著《问学集》,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843—851页。

[99]清代《说文》四大家之一的王筠在《说文解字句读》、《说文释例》、《文字蒙求》等书中对朱氏的《考异》多所征引,而其他各家似乎较少关注到他。

[100]上海图书馆藏知不足斋原藏旧抄本朱文藻《跋》。

[101]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125页。

[102]朱文藻纂,《金鼓洞志》,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卷六,第1页。

[103]《书目答问》将朱文藻列为小学家与金石学家。

[104]本文依据作者2017年4月7日于南京大学文学院所作的演讲录音档,由北京大学博士生潘妍艳、南京大学博士生吴钦根两君协助整理,经作者增订成稿,书此以志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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