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度、崔瑗所写的“章草”就是隶书继续向前演进到这个阶段派生出来的一种书体,它属于草书由胚胎时期逐渐走向规范化的一个过程。到了东汉末年,一种更新的草体形成后,旧体草书统称“章草”,新体草书则称“今草”。从“章草”到“今草”的过渡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张芝,他从崔瑗手里接过了东汉草书的最后一棒,正当蔡邕在为隶书做最后的总结时,这位中国书法史上最重要的草书大家也正在运用他熟练的技艺把草书艺术推向全面的高潮。
临池学书,池水尽墨
张芝,字伯英,敦煌酒泉人。出身世家大族,张芝的爷爷张享曾经担任过汉阳太守;他的父亲张奂是汉末著名的大将,官至度辽将军、大司农等,有着卓越的战功。张芝就在这样一个优越的环境中成长,在之前的书法家里面,张芝的家境是最好的。咱们说过的李斯最多也就算是个富农出身,蔡邕、杜度、崔瑗也都出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张芝就完全不一样,他是正经的门阀士族家庭的少爷。一直到成年以后,他的父亲在官场遭遇排挤,地位虽然不复当年的高贵,但是也没有一落千丈,我们也没从任何史料中找到有关张芝晚年生活窘迫的描述。出身条件十分优越,但张芝并没有染上纨绔子弟的恶习。他跟弟弟张昶从小就勤奋好学,尤其潜心临习书法。父亲张奂看见儿子如此痴迷书法,便为儿子的学习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古代学习书法不像今天这么便利,虽然在东汉时,蔡伦已经改进了造纸术,使得纸的价格大幅下降,但是还没有降到后来那么亲民。所以尽管张家是大富之家,当时也不能用纸这么贵重的材料天天练字,再说张芝兄弟主要研习的是草书,更费笔墨,要是用价格昂贵的纸练字,估计得写破产。于是张奂就给儿子在家里一个池塘的边上设了一张石桌,张芝兄弟以布帛为纸每天用毛笔蘸墨在池边石桌上刻苦练习。布帛写满之后就在池中漂洗,等布帛晒干后再次书写,有点类似现在的水写字帖。就这么积年累月的练习,最后池水都变成了墨色的,“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所以我们今天把练习书法叫“临池”,就是出自张芝学书的典故。所以王羲之在给朋友的信里才说:“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耽”字是指特别爱好某件事以致于沉迷其中,因此王羲之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是不如张芝写得好,那是有原因呀,张芝实在太努力了,把一池子水都写黑了,我要是也这么刻苦,那也不一定就比他差。其实言下之意——还是比他差。
如果家里偶尔要买布做衣服,那就更来劲了,直接在布上练字。所以每次买回新布,都让张芝在布上反复书写,再漂洗,直到最后布都分不清经纬再拿去染坊染色,做成衣服。所以我猜,张芝家的人到最后都只能穿黑色的衣服了。
师从崔瑗,醉心书法
按照张奂的社会地位,肯定要给儿子请老师,请最好的老师。当时崔瑗算是第一流的书法家了,所以据传张芝曾经拜崔瑗为师,得到崔瑗的真传。但是张芝大概要比崔瑗小50岁,即使幼年的张芝有机会见到崔瑗当面讨教,而60岁左右的崔瑗也已经时来运转,开始做济北相这样的封疆大吏了,所以也不太可能有太多机会直接当面指导张芝。但是可以确信的是,张芝肯定从崔瑗的作品中领悟到了书法的真谛,也可以说,他是崔瑗的直接继承人。他还在崔瑗的基础上做了大量的开创性的工作。在崔瑗那里,一幅作品中还仅仅是偶有一两处的连写,但是到了张芝的笔下,字与字的界限就被彻底打破了。为了笔画的连续性,已经坚持了几百年的隶书结构在张芝这里被彻底地肢解和重构,这就是我们说的“今草”。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张芝没有像李斯那种草根儿对出人头地的急迫需求,他对这个朝廷也比蔡邕更加的绝望。所以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的张芝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书法上,史书上说“幼而高操,勤学好古”。而且在张芝成年后,父亲张奂因为被牵涉到一场政治斗争中,最后被罢了官,这也使得张芝彻底地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对于传统文人入仕为官、报效朝廷这样的事情也彻底失去了信心。所以每日深居简出,只是执迷于书法。
张芝除了热爱书法,还是一个制笔的专家。这个我们特别能理解,现在说一支好的毛笔要“尖圆齐健”,但是真正拿起毛笔写字的时候,总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毛笔,比如笔锋的长短、笔毫的软硬都会影响到书写的效果,我们今天的书法家实在找不到十分满意的,那就找个差不多的忍忍算了,但是张芝忍不了,所以他还在闲暇时间,自己制造毛笔。这足见他对于书法艺术的精湛追求,也正因如此,张芝最后的书法成就远远高于崔瑗、杜度,终成一代“草圣”。
尽管张芝名扬天下,但是我们几乎找不到关于张芝研习书法以外的任何活动记录,只是提到他成名以后,朝廷多次下旨,征召张芝入朝做官。但是张芝却不领情,数次征召,数次拒绝。张芝虽然不跟朝廷合作,但是他热衷书法的传播,对于上门求学者来者不拒,所以张芝也培养出一大批书法家,其中最有名的有四个:姜诩、梁宣、田彦和韦诞。张芝死的时候,公元192年,韦诞只有13岁,韦诞是张芝的关门弟子,最后在张芝的学生中以韦诞的名气和书法成就最大。
草圣之名,名不虚传
张芝师从崔瑗,但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他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第一个书圣——“草圣”。第一个喊出张芝是“草圣”的人是三国时期魏国书法家韦诞,也就是张芝晚年最优秀的学生。韦诞自身就是当时第一流的书法家,但是他却逢人就说:我老师张芝才是这个行当的祖师爷,那是“草圣”无疑。
还有一个是王献之的外甥羊欣,也是南朝四大家之一,他说:“张芝、皇象、钟繇、索靖,时并号‘书圣’,然张(张芝)劲骨丰肌,德冠诸贤之首,斯为当矣。”意思就是,张芝、皇象、钟繇、索靖在当时都被人称为“书圣”,但是要说起书法的骨肉兼备和个人的德行,那张芝都在这些人之上,只有他才当得起“书圣”的头衔。
如果你说韦诞和羊欣这样的人都没听过,评价分量还不够,没关系,王羲之总听过吧。王羲之最推崇的书家只有两个:一个是曹魏的钟繇,一个就是东汉的张芝。王羲之经常跟人说:“吾书比钟、张,钟当抗行(抗行就是肩膀挨肩膀地并排向前走,意思是跟钟繇水平相当),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雁行就是像大雁一样并排飞行,但是两只大雁之间总是错开一个身位,有利于减小空气的阻力,这里就是说自己的草书跟张芝还差一个身位,稍有不如的意思)。”连王羲之都自叹不如,可见张芝的书法水平那是不容置疑的。有人说,这就是王羲之自谦的一种说法罢了,并不能太当真。我觉得如果这样想就错了。王羲之是魏晋时代的人,魏晋时代是一个人性解放、个性张扬的时代,人人勇于表达自己内心感受,并不特别以虚心谦让为美德。王羲之尽管不是那种过分张扬的人,但也不是喜欢转弯抹角的人。他对书法的判断还是非常中肯的,比如他谈到他的启蒙老师卫夫人,那是在他游遍大江南北,广泛接触到李斯、钟繇、梁鹄、蔡邕、张昶他们这些人的碑石之后,于是发出感慨:“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意思就是,这才发现跟卫夫人学书法纯属浪费时间,言下之意就是卫夫人的书法水平与上面那些人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所以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他对张芝的评价也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张芝之所以获得这么高的历史地位,源于他对书法的独特造诣。张芝是章草的集大成者,《八月帖》也叫作《秋凉平善帖》,就是用纯粹的章草写成,6行,80字,见于宋刻《淳化阁帖》(图6.6)。字迹高古可爱,冠绝古今,用笔古朴含蓄,圆润健劲,结体随行气的趋势而变,自然流畅,是张芝章草的代表作。该帖章草少有夸张形式的“燕尾”,收笔大多作点或捺点,或者回钩下连,已经完全脱离隶书的笔势,开始具有今草的气息。
后代擅长写章草的书家也不少,比如西晋陆机、东晋王羲之、南朝萧子云、宋代黄伯思、元代赵孟頫、明朝宋克和祝允明等都是历代较为擅长章草的书法家,但是他们整体上再也没有达到张芝的水准。章草在张芝之后开始衰落,但是,目前存世的最早的知名书法家留下来的墨迹原件就是章草作品——晋代陆机的《平复帖》(图6.7),是用章草写在麻纸上的,当然不知名的人的墨迹现在很多了,先秦的都有很多竹简、帛书等,但是书法名家写的,当属这个最早。
纵观书法史,在草书领域里涌现出了韦诞、卫瓘(guàn)、索靖、卫恒、王羲之、王献之、张旭、怀素、祝允明等光耀千古的大师。如果单看作品,我们有时候很难比较出孰优孰劣,他们都是其所处时代一流的书法家,但是他们的师承都可以追溯到张芝,所以张芝作为“草圣”,这是历史的真实,也是客观的评价。草书大家孙过庭在《书谱》中也多次提到,他一生都将张芝的草书作为蓝本,称“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
图6.6[汉]张芝《八月帖》刻本刊于宋《淳化阁帖》
图6.7 [晋]陆机《平复帖》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草书时代的来临(www.xing528.com)
当然张芝的伟大之处还不仅是“章草”的集大成者,更主要的他从民间和杜度、崔瑗那里汲取了草书艺术精髓,创造了跨时代的书体,就是有别于“章草”的“今草”,一时名噪天下,追随者如云。北宋著名书画鉴赏家和画史评论家郭若虚说:“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其实所谓“一笔书”在张芝这里已经成型。顾名思义,“一笔书”就是指草书文字间自始至终笔画连绵不断、一气呵成,笔与笔之间,字与字之间缠绕纵横。我们看张芝的《冠军帖》,结字和章法都彻底摆脱了章草的束缚,笔走龙蛇,连绵不断。
张芝的“一笔书”在社会上掀起草书热,后来唐代张怀瓘在《书断》里面说“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这段话把“今草”的畅快淋漓都描述了出来。张芝代表了一个真正的草书时代。当然这巨大的社会影响也招来了巨大非议。
来势汹汹的《非草书》
公元178年,社会上对草书的抨击达到了最高潮。代表人物就是当时著名的辞赋家赵壹,他写了一篇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文章《非草书》。“非”这个句式在墨子那里常用,墨子写过《非儒》《非乐》《非攻》,“非”就是反对的意思,这就是个非常激烈的反对口吻。但“草书”一词恰恰是在这篇文章中第一次被提出。
《非草书》首先说草书来路不正:“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草书完全是一种投机取巧的行为。接着说临习草书的人都几近痴狂,把草书临习者的精神状态描绘得淋漓尽致:“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䚡出血,犹不休辍。”描述的这些人都像神经病一样。又把草书的无用罗列了一番:“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正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反正就是说草书的百般无用。
赵壹虽然如此激烈地反对草书,但是对杜度、崔瑗、张芝这几位大师倒是说得很客气,他说:“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意思说人家这几位都有超俗绝世的才华,只不过业余时间玩玩罢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痴迷地欲罢不能,神魂颠倒,就不对了。
我们以今天的观点看,赵壹这些说法都是值得推敲的,比如说到草书的起源,“临事从宜”这跟隶书是如出一辙,单独歧视草书好像也不太合适。而对草书临习者描述更是经常被拿来当作书法学习者勤奋和忘我境界的典型说法。至于草书的用途,那就更可以商榷了,应该说草书由于笔画的连写,降低了可辨识度,确实不再适合大范围推广使用,但是它把书法的艺术功能推向了极致,甚至这种艺术审美的功能可以与文字表情达意有并驾齐驱的局面。就像今天我们面对一张草书,即使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但是我们仍然能感受到草书的美。它把我们文字的线条美学发挥到了极致,应该说草书对中国后来绘画、雕刻甚至整个民族的审美取向都有重大影响,我们在1800年前就步入了西方今天引以为能事的现代主义。
但是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赵壹《非草书》的存在意义,他以一个相对保守的观点对新生的草书提出怀疑,他提出的问题也能给草书家们一些必要提示,防止一些人走得过于偏激。比如“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这也确实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而且就文学性来讲,这是一篇论述逻辑非常清晰、文笔非常优美的议论文,每个人都可以读一读。
延伸阅读
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者,皆当世之彦哲也,然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孔达写书以示孟颖,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无怠倦焉。于是后学之徒竞慕二贤,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为秘玩。余惧其背经而趋俗,此非所以弘道兴世也,又想罗、赵之所见嗤沮,故为说草书本末,以慰罗、赵,息梁、姜焉。
窃览有道张君所与朱使君书,称正气可以消邪,人无其衅,妖不自作,诚可谓信道抱真,知命乐天者也。若夫褒杜、崔,沮罗、赵,欣欣有自臧之意者,无乃近于矜忮,贱彼贵我哉!
夫草书之兴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攻并作,军书交驰,羽檄纷飞,故为隶草,趋急速耳,示简易之指,非圣人之业也。但贵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故其赞曰:“临事从宜”。而今之学草书者,不恩其简易之旨,直以为杜、崔之法,龟龙所见也,其蛮扶拄挃,诘屈犮乙,不可失也。龀齿以上,苟任涉学,皆废仓颉、史籀,竞以杜、崔为楷,私书相兴,庶独就书,云适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
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兴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颦,众愚效之,只增其丑;赵女善舞,行步媚蛊,学者弗获,失节匍匐。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䚡出血,犹不休辍。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
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正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
夫务内者必阙外,志小者必忽大。仰而贯针,不暇见天;俯而扪虱,不暇见地。天地至大而不见者,方锐精于针虱,乃不暇焉。第以此篇研恩锐精,岂若用之于彼七,稽历协律,推步期程,探赜钓深,幽赞神明。览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折疑论之中,理俗儒之诤。依正道于邪说,侪《雅》乐于郑声,兴至德之和睦,宏大伦之玄清。穷可以守身遗名,达可以尊主致平,以兹命世,永鉴后生,不以渊乎?
——赵壹《非草书》
自从东汉杜度正式扯起“章草”的大旗,从此开始了草书的正式发展。身居高位的杜度为草书的最初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崔瑗的章草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上承“草隶”,下启“今草”,成为草书发展的重要一站。
张芝发扬了杜度、崔瑗的章草,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了今草。张芝依靠超凡脱俗的天资、孜孜不倦的勤奋、不慕功名的淡泊和破旧立新的开创精神,为中国书法艺术闯出了一条新路,他的草书影响了整个中国书法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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