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昆麓先生墓志铭|保德州志译注

仇兆鳌〔2〕浙江人

吾友姜昆麓先生既殁之三年，其孤弘焯将于丙戌年十一月庚子初六日庚申，葬公于西山之阳，乞铭于余。余不敏，不工于碑版文字。然与公为同年，友交最深，知公居官立朝大节，卓卓可观，又督学时，大有造〔3〕于吾浙。皆宜见于纪载，是乌可以不铭。公姓姜，讳橚，字仲端，号崑麓，上世江南山阳人。祖讳三公，洪武间以武功守御山西，遂家于官，占籍于保德州。大父讳名武，天启间武进士，官都督佥事，镇保定，流寇围汴，孤军血战，骂贼不屈而死，赠荫有加。考讳宗吕，顺治己亥进士，授潍县令，未之任而卒。夫根之茂者，其实遂。源之远者，其流长。姜氏世传忠义，积功累行，数代而未大显，天必昌其后宜乎。扶舆磅礴之气，独锺〔4〕于公也。公少英敏，读书晓畅大义，不屑屑章句。为文章出入经史，有典有则。戊午举于乡，乙丑成进士。好与名士游，一时文望重于都下。诸公贵人争欲与之交。遂橐笔〔5〕参文幕，大江南北之士，悉荷品题〔6〕其所，甲乙纤毫〔7〕毕当〔8〕。盖公未任时，已有功于文教云。壬申授麻城令，乙亥以卓荐入为行人〔9〕。丁丑擢户垣给事中，己卯典江南试，内升鸿胪卿，督浙江学政。癸未擢佥宪〔10〕，再擢副宪〔11〕。甲申转少司空〔12〕，随摄少司寇〔13〕事，晋秩少宰〔14〕。盖自壬申迄甲申，十三年间，以县尹而至卿贰〔15〕，诚异数也。时承平日久，海宇又安，大寮〔16〕以养望〔17〕为尊，小吏束于文网〔18〕，脂韦〔19〕腼腆，苟幸无罪。天子加意振刷，思得公忠练达〔20〕者，以表率僚属，整饬纪纲〔21〕。惟公老诚端悫〔22〕，足以当之。上方将大展其用，而天夺之速遽，致不起。呜呼！可哀也已。公宰麻邑，省追呼〔23〕、严保甲、缮城垣、兴教化、杜苞苴〔24〕、恤商旅，麻人至今思之。为谏垣，条奏献替〔25〕，切中时弊，皆奉俞旨。任司空，稽察钱弊，无遁情，盖公之公忠练达，以实心行实政，所至不苟如此。至于兴文教、作人才，尤毅然以为己任。分校楚闱，典试江南，所得皆名宿。其文迥绝流俗，其视学吾浙也，浙文习尚华靡，公以清真高古，起其衰弊，振兴士气。禁州邑吏凌侮诸生，又访忠臣烈士之裔，而优恤奖拔之。其入彀〔26〕者，皆已欣欣向荣，即不中选者，亦皆叹息愧悔，而心无所怨。三年中，目览手批，焚膏继晷〔27〕，两浙〔28〕文风，翕然丕变。而公之须发顿白，精神至此大耗矣。初膺〔29〕睥疾〔30〕，甲申遂大渐〔31〕，上遣御医调摄，恩遇有殊。公亦感激涕零。而宿疾已成，猝不见效。公仪容魁杰，目光如岩下电，吏民见之，无不慑服。平居诚恳，笃挚〔32〕议论，简要不繁。而定大事、决大疑侃侃无所瞻循。其经济擘画〔33〕，确乎可见之施行。易箦时神色如常，盖得之学问涵养者深矣。惜乎！始任司空而已病，晋少宰六日而即殁。假令天假之年，尽其生平之蕴蓄，其所设施岂仅如是哉！次年仲春，曾于内殿语及故少宰，皇上尤为之动容太息，惜大才之不尽其用也。公生于顺治丁亥六月二十七日，殁于康熙甲申十月二十二日，享年五十八岁。癸未，覃恩〔34〕诰授中宪大夫特赠通议大夫。元配李、继配薛，先公而殁。俱诰赠恭人。继配吕，生子弘焯，幼而颖慧，能读公遗书云。

铭曰：姜氏受姓〔35〕，居淮之旁。武功载缵，迁于晋阳。赫赫乃祖，捐躯勤王。保世滋大，至公而昌。直中方外，玉质金相〔36〕。有文在手，抵掌〔37〕生香。茂宰〔38〕抚字〔39〕。垣掖〔40〕风霜〔41〕。简在帝衷〔42〕股肱〔43〕劻勷〔44〕。所谓伊人〔45〕，邦家〔46〕之光。胡天不吊〔47〕，朝野失毗〔48〕，涕泗浪浪。公之灵爽〔49〕，何间存亡。有笔在史，有祀在乡。君子之泽，积厚流长。公亦有子，继序其皇。芙蓉阡立〔50〕，华表鹤翔〔51〕。亿万斯年，永安其藏。

译文

我的朋友姜崑麓先生殁了已经三年了，他的遗子姜弘焯将于康熙四十五年十一月初六日，安葬他于西山的向阳处，请求我写一篇墓志铭，我不聪明，不擅长写碑文。然而我与姜公是同科进士，交情最深，知道他在朝做官大节不亏，出类拔萃令人叹为观止。又且任提督学政时，对于我们浙江是大有功绩的，这些都应该记载下来，是不可不记的。

公姓姜，名橚，字仲端，号崑麓。老辈子是江南山阳（今江苏淮安）人。远祖名三公，洪武年间因有武功守御山西，于是在居官的任所成家，入保德州籍。祖父叫名武，是天启年间的武进士，官职为都督佥事，镇守保定。农民起义军围攻开封，他帅孤军血战，被俘后，骂贼不屈而死，朝廷加以赠官和袭职待遇。父名宗吕，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授潍县知县，没有赴任而亡。

植物的根系众多，果实才能成长，水的源头远，河水才能长流。姜氏世代流传忠义，积累了很多功德善行，好几代没有大显赫，老天必然让后代昌盛，不也是应该的吗？盘旋而上的磅礴之气，都聚集在公的身上了。公少年时代英俊聪明，读书理解大义，不介意章句。写文章都根据经史，有典故，有事例。康熙十七年（1678）中举，二十四年（1685）成为进士。好与知名人士交游，一时文名与声望在都城被人敬重。各个显贵人物都想与他结交。于是拿着书袋和笔墨参与了地方官署的文墨工作。大江南北的文士，都拿着评论人物的文章，到他的住所，让他判别，他区分甲乙的时候，连细微的区别都完全恰当。他在未任官时，已经有功于文章教化了。三十一年（1692）授麻城知县，三十四年（1695）因政绩卓越被举荐为行人，三十六年（1697）提拔为户科给事中，三十八年（1699），主持江南乡试，升任鸿胪寺卿，提督浙江学政。四十二年（1703）提拔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再提拔为副都御史。四十三年（1704）调任工部侍郎兼刑部侍郎，晋职吏部侍郎。自三十一年到四十二年，十三年间由一个知县而升到仅次于卿相的大位，实在是少数啊。当时得到持久的太平，国内又很安宁、大官僚以猎取名望为尊贵，小官吏受到法网的约束，处世圆滑，曲意事人，自己也感到羞耻，苟且偷安，所幸没有罪过。天子特别注重改变这种不良作风，想找一些秉公而忠诚，办事老练而通达人情事理的人，作为官僚们表率，以此来整顿社会秩序和法度。只有姜公这样的人，老练诚实端庄恭敬，是最合适的人选。皇上刚要重用他，而老天很快地夺取他的性命，使他一病不起，啊！真是悲哀啊。

他主宰麻城的时候，赋税不用催交，严格管理保甲，修缮城墙，振兴教化，杜绝行贿送礼，体恤商贩。麻城人至今都思念他。他在作谏官的时候，条理上奏，劝善归过，提出兴革建议，都能切中当时的要害问题，都得到皇帝的认可批示。任工部侍郎的时候，稽查钱法的弊端，没有回避的情况。他真是个秉公而忠诚，老练而通情达理的人，实心实意办实事，所到任所都是这样的一丝不苟。至于大兴文教，培养人才，毫不犹豫地作为自己的责任。他在楚地乡试中担任阅卷官，主持江南的乡试，所录取的都是平素有名望的人。他们的文章远远地超过了世俗的人，在督学我省浙江的时候，浙江的文章崇尚辞藻华丽，他用纯洁朴素高雅古朴的文风，改变从前的文风，振兴士气。禁止州县官吏凌侮生员，又访问忠臣烈士的后代，优先救助奖励，选拔录用。应进士考试的人都已经欣欣向荣，即使是没有中选的人，亦都是叹息惭愧悔恨，而心里边没有怨言。三年中他阅览批改，夜以继日，浙江的文风一致大变。而他的胡须与头发很快就变白了，他的精神也极大地消耗了。他最初患的是颜面神经麻痹症，到四十三年（1704），病情加剧，皇上派御医调理，恩遇特殊，他也感激涕零。已经形成一种旧病，不是立刻能见效的。

他仪表魁伟豪迈，目光如同闪电，一般的办事人员和群众见了都有点害怕。他平时待人很诚恳，议论真诚，语言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话。而在决定大事，解决大的疑难问题时则侃侃而谈，不看人脸色，不人云亦云。对于经世济民的谋划，确定了立刻施行。临终时神色和平常一样，他获得学问和涵养太深了。

可惜啊！他开始任工部侍郎时已经有病，晋升吏部侍郎六日而死。假如让老天多延长他的年龄，让他全部施展一辈子积蓄下的知识和才能，对他的安排任用哪能仅仅是这样呢！第二年二月，曾经在内殿谈到已故的吏部侍郎，皇上尤其为他伤感叹息，可惜大才没有全部发挥出来。

姜公生于顺治四年（1647）六月二十七日，殁于康熙四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享年五十八岁。四十二年，深恩诰授中宪大夫，死后赠通议大夫。原配李氏、继配薛氏，都在姜公前面死了，都诰赠“恭人”称号。继配吕氏，生子弘焯，自幼聪明，能够阅读父亲遗留下的书。

铭文：皇帝赐姓姜氏，祖居淮河旁边。继承武功，迁于山西。地位显赫的祖父，救援王朝捐躯。保卫社稷的大功业，到公更加昌盛。内心直正于世俗之外，品貌如金玉。有你的文章在手，击掌时也会生出香气。作为贤能的县官爱护百姓，在宫廷官署中经历艰难磨炼。被选拔在皇帝的心目中，身为重臣，得力辅佐。你这个人，为国家争光。为什么老天不怜悯你呢？使朝野失去辅助，人们哭得流出了眼泪和鼻涕。你的英灵不明朗了，你到哪里去了。你的事迹载入史册，你的英灵享祀在家乡。有道德的人的恩泽，积累丰厚流传长久。你的儿子，将继承你的堂皇。莲花山仍在路旁耸立，人世间发生变迁。你像仙鹤飞绕的华表，亿万年来，永远活在人们的心目中。

注释

〔1〕墓志铭：是存放于墓中载有死者传记的石刻。墓志铭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志是用散文记叙死者的姓名、籍贯、官级、功德事迹的。铭是用韵文概括志的全文，并评价点赞死者，是悼念抒情的。

〔2〕仇兆鳌：（1638-1717）字沧柱，号知几子，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人。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其研究杜甫诗最精深，所著《杜诗译注》最享盛名。康熙二十四年进士，官吏部右侍郎。

〔3〕大有造：大功劳，大恩德。

〔4〕独锺：特别集中，单独汇聚。

〔5〕橐笔：持橐簪笔的简称。古代书史小吏，手持囊橐，簪笔于头，侍立帝王、大臣左右，以备记事。

〔6〕品题：评论人物，定其高下。

〔7〕纤毫：极其细微处。

〔8〕毕当：完全适当。

〔9〕行人：官名。掌传旨、册封、抚喻等事。

〔10〕佥宪：都察院佥都御史。

〔11〕副宪：都察院副都御史。

〔12〕少司空：工部侍郎别称。

〔13〕少司寇：刑部侍郎别称。

〔14〕少宰：吏部侍郎别称。

〔15〕卿贰：次于卿相的朝中大官。

〔16〕大寮：大官僚

〔17〕养望：培养虚名。

〔18〕文网：法网，禁令。

〔19〕脂韦：比喻阿谀或圆滑。

〔20〕练达：通晓待人处事的方法。(www.xing528.com)

〔21〕纪纲：社会秩序和国家法纪。

〔22〕端悫：正直诚谨。

〔23〕追呼：胥吏上门追讨税赋徭役。

〔24〕苞苴：贿赂。

〔25〕献替：献可替否省句。指劝善归过，提出兴革建议。

〔26〕入彀：应进士考试。

〔27〕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28〕两浙：浙东浙西合称：泛指浙江全省。

〔29〕膺：承受。引申为患。

〔30〕睥疾：目斜视。

〔31〕大渐：病危。

〔32〕笃挚：真诚，真挚。

〔33〕擘画：谋划。

〔34〕覃恩：广施恩泽。

〔35〕受姓：皇帝赐姓。

〔36〕玉质金相：形容人表里俱美。

〔37〕抵掌：击掌。

〔38〕茂宰：旧时对县官的敬称。

〔39〕抚字：良吏爱护人民。

〔40〕垣掖：宫廷官署。

〔41〕风霜：经历艰难困苦。

〔42〕衷：通中。

〔43〕肱股：肱股之臣省句。即辅佐帝王的重臣。

〔44〕劻勷：辅佐，帮助。

〔45〕伊人：彼人。

〔46〕邦家：国家。

〔47〕吊：吊民。慰问受不幸的人。

〔48〕毗：辅助。

〔49〕爽：明朗，清亮。

〔50〕芙蓉阡立：辽东有千朵莲花山，上有仙人台，传说是丁令威修道的地方。芙蓉，荷花别称，也即莲花，当指此。阡立，路边耸立。

〔51〕华表鹤翔：意同鹤归华表。汉朝时，辽东人丁令威在灵虚山学道，得道成仙。一年后化成一只仙鹤飞回辽东，落在城门外的华表柱上。有一少年想张弓射他。他说了几句诗，其中有“城郭如故今人非”句。说罢冲天飞去。后人用以感叹人世的变化。